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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小众] 【孽藤缘】【全+番外】作者:朱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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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陆寒江将烤兔取下,扎着手撕开,丢一半过来。

  纪凌手一拾轻轻接住,陆寒江笑了。

  「你身手不错,鹰撒得也好,不似那班人,活死人一样。」说着朝山下的玄
武殿努了努嘴。

  纪凌听了「活死人」三个字,刚要笑,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嘴角
一勾,却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吮着指上的油水问:「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我怎么
没见过。」

  「纪凌,昨天才来的……」

  正说着话,陆寒江偏过头来,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

  「你怎么不吃?」

  纪凌摇了摇头,围猎他是喜欢的,但这烟熏火燎、少油没盐的野味,他还真
看不上眼。

  「你吃斋?」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不等他回话,劈手拿过那块免肉,左右逢源吃了
个不亦乐乎,赶得急了,前襟滴上了油腻,他也浑然不觉。

  纪凌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领子俱是油汪汪的,
早黑成了一片。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面上风流倜傥,骨子里穷极无聊,虚伪
做作,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

  「你头一日来,就随我出逃,不怕师兄责罚?」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大手在衣摆上一擦,抬头看着纪凌。

  纪凌眉毛一挑。

  「怕?留在里头才闷死人!」

  「好样的!」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纪凌往旁边一闪。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

  「对了,你是『明』字辈的吧?带你的师兄是哪个?」

  纪凌虽不甚明白,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照应」,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
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

  想到这里,纪凌心里一阵烦闷,修道已经够磨人的,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
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岂不荒唐?

  他当下沉了脸,回得干脆:「谁能管我?」

  陆寒江蹙起眉毛,指了纪凌的衣裳。

  「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

  纪凌这才注意到,虽然都着了青衣,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论品色的。

  未曾答话,纪凌忽觉手腕一紧,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拧了眉道:「虽被封住了,却是好
浓的妖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还想知道呢!」

  纪凌抽回手来。

  「实话告诉你,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一路上
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

  「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什么四等五等,什么辈分
尊卑,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压根就不会来!」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陆寒江倒笑开了。

  「哦,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除了那谢清漩,你可
是第二个外道弟子。」

  纪凌耳朵捉到「谢清漩」三个字,哼了一声:「他是个鬼吧!」

  「哦,你知道他。」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盖住脚边的免骨。

  「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

  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
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颔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
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
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宠物店

  「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
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

  「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
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

  「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元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
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

  「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
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

  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
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
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
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

  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
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

  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人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
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
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
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
紧合若,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
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干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
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
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
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
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
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
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问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
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

  寸人若漂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
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

  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

  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

  可眼前疑团堆叠,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
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

  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

  「你恨我吗?」

  「恨。」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他心里更
明白了。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

  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颔。

  「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

  「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

  「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
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迭,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

  「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

  「你要是不要?」

  「要!」

  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

  话一旦挑明了,这日子也就顺滑了,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

  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喜怒哀乐,到了此处都淡漠了。

  纪凌原是个爆脾气,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能
避则避,能躲则躲,转过脸来又是风轻云淡。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好
没意思,渐渐倒也收敛一些。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

  一场夏雨浇过来,花部落尽了,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

  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跟陆寒江眉眼一对,便溜去
了后山。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陆寒
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

  最初纪凌不过能变成个鸦雀,还时时失手,练得熟了,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
来。

  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刁猛异常,直撵得岭上的免子逃无可逃,恨不能一
头撞死在树上,图个干净。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

  「你天分甚高,只是一身戾气,成仙人魔,一念之间。」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到了后来,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

  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陆寒江跟- 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那些人见
纪凌来了,一一个个急急掩门,他俩也落得快活。

  一人占了一个石凳,推杯换蒸,嘻笑怒骂,直闹到夜深更残。

  这些事情,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却也不说什么。

  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便是天下太平。

  两人各守约定,倒也相安无事。

  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可和谢清漩的瓜葛,却是只字没提。

  谢清漩夜夜都来,碧桃甚是乖觉,伺候纪凌用罢晚饭,便躬身告退,从不跟
谢清漩打照面。

  纪凌便也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的。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由着纪凌恣兴纵意,

  纪凌日间闲散无聊,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拿出些手段,花样百
种,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人,但留得一丝神志,总咬着牙隐忍。

  纪凌捏开他的下颔,在他耳旁吹气。

  「叫出来啊……你有个好嗓子,不叫多可惜……」下头就是一轮猛攻。

  谢清漩挨不住,周身战栗,泄出了呻吟,果然销魂荡骨。

  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那声音入了耳,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到得股间炸
开一天的热火。

  这声色二字,最是磨人,哪里是谁收了谁,不过是两相痴缠。无谓高下,也
不分伯仲,拘住了别人,也倒空了自己。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下得床去,他不免
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

  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却无可奈何,只抱得一刻是一刻。

  情事过了,他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放他走。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
来讲。

  谢清漩由着他掰,并不搭话,纪凌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

  他睁开眼,天际泛白,枕边已是空了。

  如此过了月余,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他趁了乱,拿着一支万字
攒花的焰火,溜出府门。

  眼看着满街热闹,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偏他没人带,他不肯服输,
拣了支半灭的香,自己去点。

  花炮又大,人又小,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险些伤了眼。总管闻声赶来,
把他抱了回去,跪在地上,一头数落他,一头扇自己嘴巴子。

  这等陈年旧事,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此时昏昏沉沉,顺嘴说出,自己倒也
笑了。

  谢清漩听了,忽地叹了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凌心便是一沉,二十载来,他坐拥了锦绣富贵。

  人对他或羡、或慕、或恨、或妒,却决计不会说出「可怜」二字,这话落在
心尖,酸酸软软,一阵发烦,一阵缠绵。

  纪凌压住谢清漩,低声道:「轮不到你说这话。」

  手指游移,他抓紧了那人的腰,再也放不开了。

  入了季夏,雨水日增,却都是短脚雨。

  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到了清晨,不单雨止了,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

  碧桃向窗外张了张。

  「又是个晴天呢。」

  说着,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

  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纪凌拈起筷子,尝了尝盘子里的小
菜。

  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却还是那么对胃口。

  他点点头,问碧桃:「这菜怎么变出来的?你教教我。」

  碧桃摇头。

  「准备饭菜是粗贱的法术,王爷学它做什么。」

  纪凌拍下筷子。

  「什么修炼,简直闷得死人,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
法力无边?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碧桃倒笑了:「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神思定了,才
好往上修为,王爷心思浮躁……」

  纪凌听了,冷哼一声。

  「哪有那么麻烦?我早学了两手戏法。」

  说着他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抛,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掉下来,
砸在桌上「啪啦啦」乱跳。

  见碧桃瞪圆了双眼,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待挪开手掌,又变回了一
根牙骨筷。

  「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但是……」碧桃叹了口气,「王爷,以你的天分,
这点法术只是皮毛,要想『法力无边』,还是得走正道。」

  纪凌最烦「正道」这类的话,当下挑了眉问:「如何才是正道?得念多久的
经?」

  推开碗盏,他早饭也不吃了。

  一掀帐子,他躺回了床上,拿个背对了碧桃。

  「哼,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我可不会求人,今儿个我不去大殿了!」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挨到床前,好言相劝,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

  碧桃到底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冲口而出:「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王爷啊!

  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他早教了你……「

  纪凌心底一亮,豁然转身,坐了起来。

  「他是谁?」

  碧桃自觉失言,呆愣愣掩住了嘴,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

  「是谢清漩吧?」

  碧桃垂下眼帘。

  「王爷既然明白,就不要问了。」

  纪凌想着心事,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

  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他该教
他法术。

  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夜夜春宵,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还是恨自己吧?所以才有所保留?

  说不定不止这些,还有更深的谋算,那样- 个寡淡温和的人,真要狠毒起来
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纪凌心念杂陈,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
去。

  那孩子低声呼痛,纪凑才回过味来,撒了手。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开了口:「王爷别怪谢公
子,他为人最是清正,不枉私情,他不教你,是因为时候不到。」

  纪凌笑笑。

  「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

  「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

  碧桃急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住纪凌。

  「碧桃多口了。王爷切莫多心,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我说错了话,
愿受责罚。」

  纪凌看着碧桃,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眼里含了一
包泪。

  纪凌不忍之余,起了几分怜惜,挥了挥手。

  「罚什么罚?没事。」

  碧桃苦笑。

  「谢王爷宽容,可碧桃漏了话,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

  「没事跑去讨什么打?我不说,谁会知道,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

  纪凌说着腾地起身,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碧桃。

  「刚才的事,我全当不知道。晚上我要吃黄河鲤,知道了吗?」

  碧桃点点头,刚要笑,眼泪先下来了。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纪凌一路回来,也没
怎么淋湿。

  到了偏殿前,不等他推,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纪凌朝里一看,桌上正中,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坐,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分亲近。

  纪凌自幼呼奴使婢,早被人捧惯了。

  但他性子骄横,治下又严苛,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颤心惊,纵然笑着,那
笑容也是僵硬的,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

  纪凌不由暗叹,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

  若是无心,千金难买,若是有心,却也来得容易。

  只是有那么个人,自己明明动了心思,却不知该怎么对他,也不知那人到底
想些什么,手足无措问,越弄越尴尬。

  人是抓在手里,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

  想到这里,他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

  碧桃见他脸色不好,忙帮着布菜,嘴里说道:「鱼是趁热吃的好。」

  他细细剔去了刺,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尝了一口,鲜嫩肥滑。

  他本就饿了,此时馋虫爬上来,胃口一开,眉头也就开了。

  碧桃看他吃得香,笑咪咪立在一边。

  纪凌叫他坐下,他推脱再三,总算挨着凳子边坐了。

  纪凌让他跟着一起吃饭,碧桃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吃完了饭,碧桃收了桌上的残局,纪凌好奇心又上来了,要碧桃教他变吃的。

  碧桃绕不过他,只好实言以告:「各人天资不同,能使的法术也不相同。实
话告诉王爷,此地的童子都不是人,俱是得了天地精华的草木,属妖道,我们变
不出飞禽走兽,却能司掌衣食。

  「门中弟子都是卜者,法力远高于我们,能召飞禽走兽,却变不出衣食。王
爷是卜者,自然不能用我们的小伎俩。」

  纪凌听了哈哈大笑,也不说破,只催着碧桃告诉他心法。

  碧桃哪知底细,只道便是说了,他也不能使的,就说了个变杯碟的方儿。

  纪凌心真默念了一遍,伸手在桌上一按,手底就变出了个细瓷碗来,把碧桃
惊得目瞪口呆。

  纪凌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是藤妖,至于他怎么遇的谢清漩,怎么入的暗华门,
怎么到的宕拓岭,自是绝口不提。

  可单这样一句剖白,碧桃却觉着重有千钧。

  他一个童子,拿什么回报纪凌的信任,不外乎将那些小小的法术一一道来。

  这些法术说来寻常,不过变些瓜果点心,却也是他百年修行,一生所学。

  纪凌念经不行,记这些心诀却如有神助,转眼在肚子里滚了个烂熟,想试试
身手,一时间又不知该变些什么。

  碧桃便说:「想不出便不用想了,只闭上眼,一味施法,变出的便会是你心
心念念,终身不忘的一件吃食。」

  纪凌觉着有趣,合上眼帘,双掌贯力,一股细细的热意自丹田而出,瞬间经
由血脉直达掌心。

  只听碧桃「呀」了一声,纪凌知道这法是作完了,收了双掌一看,不由呆住
了。

  他总以为变出的该是道自己心爱的菜肴,说不定便是那黄河鲤。

  可桌上躺着的却分明是一个果子。

  那果子生得奇异,非梨非桃,芬芳扑鼻。

  碧桃拿起果子打量。

  「哦,这是树仙洞中的珍果啊,世上难得一见,王爷吃过?」

  纪凌摇了摇头,这种果子,他见过,却没吃过。

  这是谢清漩不经意的温柔,纪凌早把它抛在了树仙洞中,却没想到孽种入心,
暗自滋长,纠心结肺,兜头盖脸,哪曾抛闪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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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碧桃走后,纪凌坐在桌边,拿了根竹签子,边挑灯花,边等谢清漩。

  眼前的灯火活泼娇小,似一朵橘红的花儿,仿佛只消他伸出手去,便可轻轻
摘下。

  然而纪凌明白,这花是烫的,若要去采,只是平白灼伤了自己,即便他肯受
这个苦,也抓不到什么。

  火本无形,它是一团气、一缕魂,那点热、那点娇,都是捉摸不定的。

  一阵风过,说不定便熄了,直把人抛在暗地里兀自惨澹。

  等了半天,也不见谢清漩来,纪凌有些乏了,枕着胳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推自己,他猛地抬头,迷蒙的双眼亮一下,又
暗下去:「怎么是你?」

  碧桃挪开早已熄灭的灯盏,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苍白的曙色。

  天快要亮了,昨夜谢清漩竟是失了约。

  憋了一肚子气,纪凌早饭也不肯吃,洗漱已毕,袍子一撩就出了门,直奔大
殿。

  今天他到得早了,玄武殿里还没几个弟子,正簇着一堆说话。

  他们见他来了,俱是一惊,纪凌也不理会他们,虎着脸拣个蒲团坐下,又过
了一会儿,身边脚步错落,弟子们陆续都到了。

  陆寒江是最后一个溜进来的,见着纪凌,跑过来挨着他坐下。

  陆寒江挤眼笑笑:「今天你比我早?」

  纪凌没心思答话,紧盯着大殿门口。

  磬声响过,黎子忌匆匆走进,点了前排一名一等弟子上去领众人念经,被指
到的那人强压着满腹自得,施施然在神像前坐定了,掏出经书,正想正宗上的弟
弟跟前卖弄一番,哪知书还没翻开,黎子忌已匆匆走出大殿。

  纪凌见黎子忌走了,腾地站起身来,他这时机实在选得不巧,那个一等弟子
心里正不舒服着,又见他跳起来,只当他闹事,心想若是放任不管,以后拿什么
服众,挨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有机会坐上上位,还能让这小子坏了事?

  他抓过戒尺在铜磬上一敲,声惊四座。

  「纪凌,你干什么?还不坐回去!」

  纪凌不跟他争论已是给足了面子,哪里会去理他,转身就朝殿门口走去。

  那一等弟子脸上挂不住,袖子一甩,掷出了戒尺,但听「呀」的一声怪叫,
那戒尺变了只秃鹭,铁翅忽扇,直扑纪凌后背。

  纪凌不及回头,身后起一股疾风,随着一阵惨叫,几片沾了血的鸟毛飘飘匆
匆落到面前,他拧过身去,正见一只给卷光了毛的秃鹭硬邦邦地砸上地面,「呛
啷啷」一声,化作了柄戒尺。

  再看座中,陆寒江长身独立,眼光跟纪凌碰上,这才得意洋洋收回了双掌。

  那个一等弟子气得拍案而起。

  「陆寒江!你竟敢在玄武神殿用疾风掌!」

  「你堂堂一等弟子,用法术偷袭个五等师弟,还有脸教训我?你这州官敢放
火,我这百姓就敢点你天灯!」

  说着陆寒江排众而出,推了纪凌的背说:「走,走,走,跟这种烂了心肺的
人念经,嘴上怕是得长疮。」

  几句话直把那个一等弟子咽得面皮紫涨,嘴唇发抖,顾不得身分就要往前扑,
下头一班弟子将他团团抱住。

  众人齐声劝他:「陆寒江就是个疯子,跟这等化外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待
会儿禀明了宗主,自有他好看!」

  趁这边乱作一堆,纪凌和陆寒江两个已到了殿外。

  纪凌有些担心,不由拧紧了眉头,「你不会有事吧?」

  陆寒江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是为你,只看不得那等小人嘴脸,你不必放
在心上。」

  他越是这么说,纪凌越是不安了。

  陆寒江哈哈一笑:「你有事快走,我先去后山打两只兔子垫垫肚子。」说着
就要走,纪凌一把拉住了他,踌躇一会儿方问:「谢清漩住在哪里?」

  陆寒江看他脸色微妙,几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了肚子。

  指明了谢清漩住的庭院,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纪凌没想到谢清漩居然跟黎子春住在同一个院落中,他依照陆寒江所指,沿
着长廊一路往东,跨过月洞门,进到那个小院,行经鸟木水榭,绕过一池碧水,
到了南边的一溜厢房跟前。

  这房子也是乌木所筑,一排共有四间,顶上盖了层乌瓦,衬一带粉墙,环满
目绿荫,朴素里倒透出些雅致。

  最西头的那间屋子房门开着,单下了层帘拢,只听里头「匡啷」一声,不知
砸了什么东西。

  「太苦了,我不要喝!」屋真传出一个女声,语带娇嗔,纪凌认得,这是小
汐的声音,他到宕拓岭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始终没见着这个丫头,原来她住在
这里。

  屋子里静下来,忽地小汐惊呼:「哥!你干嘛?」

  纪凌听了,心悸莫名,几步冲到门前。

  那帘子是篾竹编的,他透过竹条间的细缝,屋中的情形能看个大概。

  只见碧纱窗下,摆了个贵妃榻,小汐躺在上头,榻前的地上淋漓着一滩褐色
的汁液,白色的碎瓷散布其间,谢清漩正俯身收拾残迹。

  碎片利如刀口,他又看不见,许是割了手,把个小汐心疼得什么似的,攥住
他的手,声音里带了哭腔,「留着让童子打扫就好……你看,都流血了。」

  她睫毛一扬,泪珠子「啪嗒、吧嗒」地掉在谢清漩手上。

  谢清漩笑笑,摸索捧住她的小脸,帮她拭泪,「哭什么,不过是小伤……倒
是你,硬要坐在风口里,还不肯吃药,晚上又要发烧了。」

  小汐把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如果不是这样,你能整日整夜照看我吗?

  哥,我觉得你变了,你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说话
也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

  谢清漩矢口否认:「你多心了。」

  小汐点住他的唇:「你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
这里……」她的指头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滑,落在眉心:「会皱起来……哥,你最
不会撒谎了。」

  谢清漩轻轻叹了口气,把她的小手纳入双掌之中。

  「小汐,我很累,可我更担心你。你伤了心脉,若不爱惜自己,落了病根,
再有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哥,你不会抛下我吧?」

  「傻话。」

  「这就好。」小汐说着放软了身子,依进谢清漩怀里。「……哥,你答应过
的,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谢清漩「嗯」了一声。

  纪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摔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小汐拾起脸来,见是纪凌,蹙起眉尖,漆黑的眸子满含敌意。

  谢清漩问了句:「是谁?」却没等到回答。

  小汐一味攥紧了他的胳膊,也不说话。

  谢清漩心里便有些明白,叹息一声:「是纪凌吗?」

  「是啊!不是王爷又是哪个?」

  小汐粉面一扬,冲着纪凌就发话了,「不过,这可不是您家王府,进屋前记
得敲个门!」

  纪凌一口气从昨夜憋到今早,再得了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正要发作,谢清漩转过脸来:「你等一下,我们到外面说话。」说着,摸
过条薄薄的锦被给小汐盖奸,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小汐抓着他不放,他淡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汐这才一点一点松了手。

  那谢清漩到底是个盲人,周遭再是熟悉,行止之间也比常人慢了许多。

  纪凌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等他磨到了跟前,一拧身,挑了帘子往外就跨,那
竹帘没长眼,又有些分量,不偏不倚刚好摔在谢清漩脸上。

  谢清漩按住鼻梁不作声,纪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急了,托住他下颚,连声
问:「怎么了?」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只说:「还好。」

  纪凌搀着谢清漩过了门槛,外头一轮白日高悬半空。

  纪凌细细打量谢清漩,只见他鼻粱上赫然现出- 道红痕,隐隐泛着紫色,他
肤色如玉,衬得那伤痕格外刺眼。

  纪凌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说:「我没留意。」

  谢清漩也不答话,轻轻自他手里挣出了胳膊,沿着池边的碎石路朝前走去,
眼看离厢房越来越远,再隔着几丛烟柳,几乎瞧不见了,谢清漩还一味往前蹭。

  纪凌心火又上来了,一把拉住他,「这么怕她看见!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清漩一双空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声音淡漠,「这两日小汐病得厉害,
我得照顾她。」

  「她病了?什么病?只怕是相思病吧!」

  纪凌恨得牙痒,将谢清漩狠狠按在一棵柳树上,指了他的脸喝道:「哪有你
们这样的兄妹,你还顾不顾人伦?」

  纪凌这一腔怒意泼过来,谢清漩反笑了,「人伦?你仗势欺人,连男人都不
放过,现在倒说起人伦来了。」

  纪凌一拳挥出,却生生砸在树干上,许是擦破了皮,指节生疼,但那细细的
疼痛盖不过心中的惊惶。

  他对他,竟是下不了手,纵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下不了手。二十年来,
纪凌过惯了拿人撒气的日子,从今后竟是要甘苦自咽了么?

  谢清漩看不到纪凌脸上的阴晴变化,更不知他心里这番计较,只闭了眼,靠
在树上,低低地说:「我和小汐,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龌龊,你信也好,不信也
罢,都由你了。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去找你,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记。」

  谢清漩说着去推纪凌摁在自己肩头的手,纪凌自然不肯放他,一味将他困在
身前。

  灼热的呼吸吹上耳垂,谢清漩以为纪凌又来了劲,不料他只把脸默默埋进了
他的肩窝,便一动不动了。

  和风轻送,长长的柳条披拂过来,将两人笼进个翠绿的世界。

  世事纷杂,兰因絮果,纠结不清,浮生碌碌,这片刻的清净倒是难能可贵。

  「有人!」

  谢清漩身子忽地一震,纪凌侧耳倾听,这才发觉背后脚步声响,真是有人来
了,心下怏怏,却也不得不撒手。

  两人刚分开,- 柄洒金折扇拨开了柳条。

  来人玉面锦衣,丰神傻逸,不是黎子忌又是哪个?

  黎子忌见了纪凌,眉头立时攒到一块儿。

  他走过来,扶住谢清漩:「小汐让我来找你,快走吧!」说着,拉了人便走,
直把纪凌当成了空气一般。

  纪凌哪里肯放人?扯住谢清漩另一只胳膊:「我有话说!」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放手,虽说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闹得跟顽童争
食一般。谢清漩夹在当中左右不是,未曾应声,黎子忌却举起扇子,对着纪凌的
手就敲了下去:「他没话跟你说!」

  黎子忌这一下敲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却把纪凌的心火敲出来了。

  自打跟黎子忌见面起,纪凌就没少受他的气,再添上这一敲,新仇旧怨全众
到了一处,登时就炸了。

  纪凌自小斗惯了狠,身手并不差。

  他胳膊一拾,攥住黎子忌的扇子往怀里一带,两人甩开谢清漩,扭到了一处。

  若是比法力,十个纪凌也未必是黎子忌的对手。

  可法术的施展也讲个运气凝神,眼下两人拧成一团,如蒙童打架,黎子忌空
有满身的法力,一时间也使不开来,反吃了不少拳脚。

  谢清漩看不见,可听他们气咻咻的,也知道要糟。他耳力甚好,循声自背后
抱住了纪凌,一迭声地让他放手。

  纪凌正占着上风,不想搭理他,却听谢清漩急切间进出一声「纪凌」,似劝
似戒,含几分亲昵,纪凌心里无端一荡,一把将黎子忌推出几尺开外。

  他恨声道:「今天这事就算了!」

  纪凌这头收了手,黎子忌却不算了,扎住了马步,屏息敛气,锦袖翻飞,霎
时变出只鹰来,那鹰铺开了翅子,圆睁金眼,冲着纪凌的面门直扑而去。

  纪凌虽学了些法术,但从未以此临敌,一时间失了应对。

  倒是谢清漩听到疾风破空,抱着纪凌身子一转,护住了他,随手拽下把柳条,
劈空掷去,那枝条到了空中彼此盘结,织成一帐网来,将黎子忌的鹰挡在半空。

  「小漩,你竟帮着他!」黎子忌气得声音都抖。

  纪凌得意之下,便有些忘形,又存了几分卖弄的心思,转过身来,揽住谢清
漩的肩头,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谢清漩恨他轻薄,照着他身上就是一脚,纪凌吃痛不过,这才放了手。

  再说黎子忌那只鹰,那真是喙尖爪利,刚猛非常。

  谢清漩无意折损它,那柳条网不过是个权宜之计,经不得几番抓挠,便四散
纷飞。

  眼见那鹰又扑下来了,纪凌不等谢清漩应对,轻笑了声:「看我的。」

  言毕,他气升丹田,力贯双掌,右手一扬,一只火眼乌羽的雄鹰霎时直腾九
霄,

  这鹰个头并不大,但一身戾气,日光下,漆黑的羽毛闪着圈紫色的光彩,妖
异非常。

  两只鹰在半空便撞在了一起,咬作一团,顿时钩爪相扣,羽翼翻腾,斗了个
热闹。

  谢清漩听声音不对,一把攥住了纪凌的胳膊,「是鹰吗?你怎么会召鹰?」

  纪凌冷哼一声:「你不教我,我就不会了么?」

  谢清漩听了,脸色都变了,放声高呼:「都把鹰收回去!」

  谢清漩平日说话温言悦色的,纪凌从没见他急成过这样,有心听他一句。

  可那两只鹰打作了一片,正是难分难舍,再看黎子忌咬了个唇,恨恨盯住空
中,直把谢清漩的话当了耳旁风。

  纪凌拧脾气上来了,也不去理他。

  谢清漩知道两人真耗上了,也急了,二话不说,一撩青袍,「哧」地撕下一
大截来,双手一甩。

  袍子借了风势,飘飘浮浮朝两只鹰兜过去,眼见着快到跟前了,只听空中
「嗷」地一声悲鸣。

  原来纪凌那只鹰竟把尖喙生生钉人了金眼鹰的后背,那畜生尝了血腥,越加
振奋,利爪踢蹬,直把对手自空中掀了下去。

  谢清漩听了这响动,脸上没了人色,双手指大。

  那袍子顺他的手势,飘到金眼鹰身下,托住那周身是血,濒临死境的生灵,
慢慢悠悠落到谢清漩怀里。

  纪凌首战告捷,右臂一挥,得意洋洋地将火眼鹰收回了袖底,待要讥笑黎子
忌几句,只见那人脸色泛青,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看谢清漩跪在地上,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摸索着
帮金眼鹰压住伤口,他水色的唇不停地颤抖。

  纪凌有些怕了,挨到谢清漩身旁,问他:「黎子忌怎么了?像是昏过去了。」

  谢清漩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快去大殿请我师父……」

  纪凌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清漩猛地抬头。

  他厉声喝道:「听不懂吗?请我师父来啊!……鹰是卜者的元神,鹰亡人亡
……

  你害死他了!「

  时近正午,赤日炎炎,蝉声鼓噪。

  空气里像是掺了硫磺,稍稍动作便能擦出花火。

  玄武殿二层的露台上跪了个童子,头上顶着个碗。

  日头实在太毒,直晒得碗里的水都快起白烟了。那孩子的夹眼便似水里捞出
的一般,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他却兀自咬紧了牙关,静静跪着,哼都不敢哼上一声。

  三尺开外的廊檐下垂着一道乌玉珠帘,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大殿正中摆了张榧木棋盘,棋盘这头的玄武王依旧是一身黑衣,益发衬得肌
肤似雪,他生得极是端丽,漆黑的眸子似两汪寒水,单是瞄上一眼,都叫人遍体
生凉。

  此刻他蹙紧了秀眉,手探在棋盒里,一味沉吟。

  棋盘对面的黎子春拈了粒白子,微微笑着等着他长考。

  忽地玄武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食中二指挟起粒黑子,「啪」地拍落。

  黎十春见状,哈哈一笑,投子于案,「还是给你看出来了,一招之失,满盘
皆损,大龙被绞,我认输。」

  玄武王抬起眼来,幽幽望定了他,衣袖挥处,黑子白子零落了一地,「这个
破绽卖得可不够高明。」

  黎子春闻言淡淡一笑:「瞒不过你了……看来,这精进的不单是棋艺了。」

  玄武王冷哼一声,推开棋盒,「这样算什么?处心积虑下排布了半天,又拱
手把胜局送到我跟前,你输得没意思,我赢得更没意思。」

  黎子春从地上拾起把黑子,纳入玄武王手边的棋盒,低低地递上一句话:
「我要给你的,岂止是一局棋?」

  不等玄武王回应,黎子春直起身子,瞧着珠帘外那个童子,笑着说:「棋都
下完了,这糊涂虫也算是挨够罚了,把他召进来吧!」

  「没用的东西,拿个棋盒都会打了。」玄武王说着抬了抬手,一旁侍立的童
子赶忙递过一个白玉杯,碧绿的茶汤清凉沁人。

  玄武王呷了口茶,微抬眼帘,「算了……随你处置吧!」

  黎子春得了这句话,道了个「是」字,起身走到外头,拿掉童子头上的碗盏,
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那孩子看着他,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正颤着唇要道谢呢,通往露台的乌玉台
阶上「蹬、蹬、蹬」一阵急响。

  黎子春举目一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纪凌见着黎子春,立马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黎子春看他慌成这样,知道是出了事了,按住他的胳膊,「慢慢说……」

  纪凌重重摇头,「黎子忌不行了,你快跟我来!」

  黎子春淡定若水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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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这牢狱本是个因陋就简的东西,却也翻得出花样,单刨个坑拘人,那叫土
牢;往坑里丢把火,就成了火牢;若是放些个水呢,便是水牢。」陆寒江说着,
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

  「要我说,这里头数水牢最舒服,既不烫人,又没土腥气,权当是泡澡堂子
了。」

  这话听来荒唐,可别说,若不是四壁太高,气窗太小,这三尺见方的一潭寒
水,倒还有点浴池的味道,只是谁会带着镣铐泡澡?

  再泡上六个月,天晓得是铁索先腐,还是人先给泡烂了。

  想到这里,纪凌闷哼了一声:「你倒看得开!」

  陆寒江眯了眼,微微一笑:「看个开又如何?小老弟,你甜水里泡久了,是
该换到咸水里浸浸,要我说,那人罚你罚得甚好。」纪凌半晌没说话,陆寒江只
当他恼了,正要宽慰几句,却听纪凌低低地问:「黎子春真的夺了他的法力?」

  陆寒江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和你一样,也被童子点了昏穴,只看到宗
主搭住他脉门,后头的事就都不知道了。不过君无戏言,玄武王都那么说了,该
是罚下去了吧!」

  「我不懂……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个。「陆
寒江望定了纪凌:」这话就错了,你看不出吗?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宗主是
要丢卒保帅,刚我和碧桃顶你的缸;玄武王想拿的却是谢清漩,叫他断这场公案,
就是要他自惩其罪,你、我、碧桃,都不过是陪着走个过场,正主儿可是他谢清
漩。

  「不过这人也忒明白了点,全顺着玄武王的心思,竟没给自个儿留半分余地,
宗主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

  「可话说回来,玄武王既是容不得他了,就算没有此事,或早或晚,他终是
这个下场。如此了断,倒是干净利落,面面俱到。于公,除了宗主跟玄武王的芥
蒂,保了派中的安宁;于私,舍一己荣辱,给妹妹留足了后路。真真是个明白人!」

  「明白?明白个屁!」

  纪凌眉毛一横:「这暗华门里,强欺弱,富凌贫,他一个瞎子,又没了法力,
一旦出了山门,举日茫茫,怎么活命?」

  陆寒江倒笑了:「天上人间哪一处不是弱肉强食?这么多平头百姓部活下来
了,他谢清漩也熬得过去。」

  纪凌恨他说得轻巧,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来,干脆不理他。

  陆寒江见这般光景,心里已是透亮,他两只手给锁住了,便拿胳膊肘去撞纪
凌:「你跟他不简单么?」

  纪凌原是个禁不得激的,到了此时,瞒不过,也不想瞒了,狠狠瞪他一眼:
「是便怎样?」

  「果然啊!又是一个。要是陷得不深,我劝你及早收手,给他迷住的人,可
是没一个落了好的。玄武王烦他,也就烦在这里。」

  纪凌听见那个「又」字,心里「咯噔」一下,再往下听,更是翻了醋海,腾
了疑云。

  眼前飘飘浮浮全是那人的影子,清冷的、寡淡的、温柔的、妖娆的,重重叠
叠堆在一处,看不明,理不清。

  他想揪过陆寒江问个清楚,困住了手脚的又岂是锁镜?既想知道,又怕知道,
一时间竟是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知道这人是栽狠了,不由叹了门气:「你
不知道吗?他被撵下山去,已经是第二遭了,上次也是闹出了人命。」

  「两年前吗?不是说他命中有劫,为了避难才去人世?」

  陆寒江闻言,呵呵一笑:「这种场面话你也相信?两年前的祸事,宕拓派中
可是人尽皆知。

  「今日我就跟你交了底吧!黎子忌对谢清漩如何,你也该看得出来,不过,
最热闹的样子,只怕你没见过。

  「那还是五年前,谢清漩刚到宕拓岭,黎子忌对他热乎得呀,那真是行同往,
食同席,只差睡到一处去了,人前人后,全没个避讳。」

  陆寒江说着不禁摇头:「宕拓派讲究的是个清修,最忌色欲,何况又是个男
色,弟子们多有看不过眼的,宗主只得遣黎子忌下山办差,又着谢清漩苦修,才
将二人分开。

  「哪知这谢清漩模样虽是清正,却是桃花不断,时不时有人为他拈酸斗狠,
三年间,单为了这事,逐了十来个人出门。玄武王再是个不理俗事的,也看不过
眼,却拿不到他把柄,只好搁下。」

  顿了一顿,陆寒江叹口气道:「三年后,黎子忌回岭中覆命,偏有个不长眼
的,当了他的面跟谢清漩纠缠,黎子忌一怒之下,伤了人命,这下宗主也护不过
来了,只好将黎子忌软禁在别院,权当下了牢狱,再寻了个由头,打发谢氏兄妹
下山。

  「两年一过,这事慢慢也就淡了,谁知黎子忌下了趟山,又把这宝贝弄回来
了,不出一月,便惹下这泼天的横祸,你说,玄武王哪有轻饶了他的道理?」

  纪凌知道自己从没看清过谢清漩,可他断断料不到,这人竟积了厚厚一摞的
风流帐,那温言软语,淡笑薄怒,到底入了几人的耳?经了几人的眼?上过几人
的心?

  水牢寂寂,月光自数丈高的窄窗爬入,跌到眼前,便化了银波点点,一点一
点,寒彻肺腑。

  「我想出去。」好半天,纪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寒江听了便笑:「可以啊!等半年。」

  「不,我现在就要出去!」

  「呵呵,除非天从人愿,这水牢塌了。」

  陆寒江活了一百年,深谙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

  只是他经了太多八九,早把那一忘到了九霄云外,却不想自己话音末落,头
顶便是「轰」的一声炸响!

  眼见着那数丈高的石墙已排山倒海地塌了下来。

  陆寒江惊骇之下,暗自叫苦,只恨自己信口开河,却是一语成谶。

  现下手脚都给镇定了,逃无可逃。

  这牢虽塌了,偌大的石头砸上脑门,天晓得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了。

  正胡思乱想呢,潭里匆地起了团紫气,如- 顶华盖将二人罩在了里头,石头
撞过来,顿作斋粉,碎屑四散。

  陆寒江狂喜之下,朝纪凌看去,却惊得大叫了一声,只见那人周身紫火盘绕,
一双眼珠子也变了紫色,似燃了两簇鬼火。

  陆寒江喊他,他也不应,只定定看着人,匆地怪叫一声,身子一窜,随着阵
「匡啷啷」的乱响,整个人如紫蛟出海,脱出铁铙,对着陆寒江直扑了下来。

  陆寒江躲避不及,急中生智,照着纪凌的眉心猛啐过去。

  他这口啐得甚准,那唾沫到了纪凌眉间便爆作了一簇银星。

  星光过处,紫烟弥散,纪凌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沉入寒潭。

  陆寒江急了,狂挣猛扭,好在经了刚才那- 炸,铁锁的锚件松了,倒给他脱
出了身来。

  他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谁知这汪死水竟是极深的。

  陆寒江蹬了半天,既没摸到纪凌,也碰不到池底。

  越往深处潜,越觉森冷,眼前早是黑得不见了五指。

  陆寒江饶是胆大,心下也有些发虚,正忐忑间,前头「哗」地一响,潭底竟
似豁了个口子,背后寒水汹涌而来,直把他卷了个天昏地暗。

  等陆寒江醒过来,眼前已是天高云淡,正要爬起来,却被人丢了根草叶到脸
上,陆寒江抬头一看,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这是哪儿啊?」陆寒江挥掉草叶。

  纪凌双手一叉:「我还要问你呢?好个陆铁嘴,真有你的,你说塌这水牢还
真塌了。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只看到牢顶塌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纪凌说着抖了抖
衣服。「都湿透了,难受死了,不行,得换一身。喂,你给我变身好衣服吧。」

  陆寒江见纪凌神情自在,知道他没有扯谎,确实是忘了牢中的变故,回想他
浑身紫焰的模样,陆寒江心中疑云升腾,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在动念间
倾墙倒壁。

  功力之深,妖焰之重,陆寒江修道百年,却也是头一遭碰见。

  正寻思着是否跟他把话说破,纪凌一扭头,见陆寒江默默盯住自己,倒把眉
毛一横:「干嘛啊?我脸上开花了?衣服呢?」

  陆寒江哈哈大笑:「休把仙家法术当了裁缝铺子!」

  四下里环顾一番,但见脚边河水清清,身后崇山峻岭绵延不绝,眼前则是长
烟一带,平林如织,陆寒江略一沉吟,颔首道:「我明白了,那水丰与山腹里的
暗流相通,百川入江,我们竟是一路漂到岭外来了。

  「前头是武泽林,穿过这片林子,就出了宕拓派的领地,再过去便是雷焰门
的地界了。你想去哪里?」

  纪凌没吭声,半晌才问:「有什么法术是可以用来找人的?」

  陆寒江望定了他:「你要找的,是个鬼吧。」

  纪凌下巴频一扬:「是,我是要找他,你若是不乐意,我们大路朝天,各走
一边。」

  陆寒江不禁摇头:「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

  「别人说什么,也都是空口白话,不问个究竟,我不会甘心!」纪凌说着,
眼里闪过道寒光:「不管他是人是鬼,清不清白,他,总是我的。」

  陆寒江长叹一声,想了半天方道:「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我道行还
浅,用不出来。你要有心,不妨一试。要是觉得自己顶不住呢,就把气慢慢收回
来,千万别走火入魔了。」

  纪凌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下应了声。

  陆寒江扯过他的胳膊,往脉门上一搭,揽拢了眉心,「果然……你那戾气没
封起来啊!」

  纪凌急着学那搜魂的法子,没心思理会这个,随口应道:「黎子春忙糊涂了,
忘了吧!」

  陆寒江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嘱咐纪凌摊开了右手,以指作笔在他掌心
画了个符,「刷」地拢住了他的双眼,低声暍道:「静心,敛息,运气于掌,默
念他的名字,念、念、念、念、念!」

  纪凌依言行法,谁知一念及谢清漩的名字:心尖便是一阵刺痛。

  他求成心切,哪肯就此罢手,咬紧了牙关,一叠声地念了下去,又熬了一阵,
但觉胸口火烧火燎的疼,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就下来了。

  陆寒江见状,忙按住他肩膀:「快别念了!把气收回来啊!」

  谁知纪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竟是收不拢了。

  眼见他周身颤抖,似入疯魔,陆寒江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

  正乱作一团,却见纪凌的右掌心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娜娜腾到半
空,轻舒漫卷,化作一柄如意模样,再滴溜溜转得几圈,慢慢对准了正南方。

  夏末秋初,天气多变,早间还是赤日炎炎的,午后浇过场秋雨,寒意顿起,
连带着街面上也冷寂下来。

  街角的生药铺子半下着门帘,帘底露出截朱纱红裙,显是有女眷在朝外张望。

  掌柜秦三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远远听到竹击石板的「笃笃」声,醒了过来,
一拾眼,看见宝贝孙女阿笙杵在帘前,气得连声呵斥:「女孩子家的,探头探脑
成什么体统?『阿笙不敢违抗,噘了嘴,转过身来。

  秦三朝里间一指:「进去!」

  女孩万分委屈:「我想看他起卦么,就让我待一会儿,反正他看不见。」

  秦三刚要开口,「笃笃」声已到了门首。

  「秦大夫。」帘拢卷处,一根青竹杆探了进来,执杆人着一袭青衣,背着光,
看不清面目。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迎上前去,将那人扶到店内,安顿他坐下,「你来了,
身子可好些了?我先给你把把脉。」

  那人伸出手来,由秦三问诊。

  阿笙轻轻转到他对面,偷眼打量,但见此人二十来岁模样,容颜如王,神清
气朗,虽是个盲者,却颇有仙姿。

  阿笙不由暗叹,难怪这人才来了一个月,便名扬全镇。

  那些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纷纷指了名请他去问卜,想来三分是为了天机,
七分却是冲了这副好皮囊。

  秦三切过脉,一边研着墨,一边问他:「这几日还咳血吗?」

  「有时晚上还咳。」

  秦三写好了方子,又到柜台里抓了药,拿黄纸包了,扎成一叠,递到他手边,
「你受的虽是外伤,却动了心肺,这病最是缠绵,药石是切切不能断的。」

  青衣人道了谢,付过诊金,微微一笑:「秦大夫说要我帮着起一卦,莫非是
替这位小姐算的?」

  阿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着伸出纤纤玉手,往他眼前
直扬:「你看得见我?」

  那人笑了:「我看不见,但屋里多了个人,我遗是听得出的,你行止轻盈,
身有暗香,必是这家的女眷了。」

  秦三闻言,冲着他拱了拱手,「不愧是神算,见微知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她叫阿笙,是我的孙女,今日请你过来正是要替她卜上一卜。」

  当下摆开了香案,青衣人自背上的褡挞里取出了命盘、卦筒,善草,再问了
阿笙的生辰八宇,细细推衍。

  半晌,他一掐中指,正要开口,阿笙却抢过了话头:「慢着,我先不要听那
些玄虚东西,你果然能识人知命,不妨说说我的真身是什么?」

  秦三低声喝她,青衣人摆了摆手:「不妨事,命相之说,本有玄虚之处,小
姐于虔信中存清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小姐的真身,秦大夫刚才不是已经
说与我听了么?」

  「什么?」

  青衣人微微一笑:「阿笙便是得日月精华的一支神笙吧!」

  阿笙眼光微凛,秦三长叹一声:「阿笙,拿个凳子过来坐吧,你这命相可都
落在先生手里了。」

  青衣人刚说了句「不敢」,秦三便捉了他的手道:「先生既是知天机的,定
然晓得这丫头劫难当头了。」

  青衣人点了点头,「眼前便是恶姻缘,小姐只怕不肯。」

  「当然不肯!」

  阿笙咬了牙恨声道:「我才不要嫁那泼皮,他是雷焰派的大弟子又如何?我
们不过在他雷焰派的地界混口饭吃,义不是卖给他家了!凭什么拾过堆破财礼,
便扔句『三日后抬人』?我呸!」

  她越说越大声,急得秦三去掩她的口:「须防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阿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留着命干嘛?今日他就要来抢人了,横竖都
是死,还不许我死个痛快!」

  「小姐,」青衣人轻轻的一句话,便让阿笙止住了悲啼,「劫难确在眼下,
可你命中有贵人相帮,料必是有惊无险。」

  阿笙和秦三异口同声地问他:「哪来的贵人?是你吗?」

  青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个废人罢了。静观其变吧!灾星福星都已上路。」

  三人枯坐半响,外头冷雨渐歇,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店铺纷纷上了门板,窗
子裹透出些黄光,一点一点沿着长街铺排开去。

  秦三点了盏油灯,吩咐阿笙:「再怎么着,饭还是要吃的,备些酒菜,咱爷
孙俩陪着先生小酌一番。」

  阿笙应声入内,不多时端出些家常小菜,又烫得壶热酒,三人在店堂里吃了
开来。

  酒过三巡,秦三的脸便红了,捏着个酒盅似哭似笑:「想我修炼多年,也算
薄有法力,入这暗华门,图的就是安生痛快,哪知到头来,连个孙女都难保。」

  阿笙听不过耳,反去劝他:「先生不是说『有惊无险』么,您哭什么呀?只
要挨过了这遭,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他雷焰派再凶强,也快到头了,明春便是魔
尊更迭,您不也常说,该换玄武王坐天下了。」

  秦三将酒盅顿在桌上,「你懂什么?换帝换王,那都是换汤不换药,兴亡更
迭,还不是百姓受苦。在野的时候再装出个清廉模样,一旦权势到手,哪个不是
原形毕露?拿天下的膏粱肥一己的私欲!

  「玄武王上台,也不过换班人欺负咱们罢了,活过百年,这气也受过百年,
真真叫没意思!」

  阿笙晓得爷爷喝多了,也不搭话,但见灯影下,青衣人执杯的乎微微一抖,
再看他脸上,却是淡定无波,阿笙便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老头到底不胜酒力,又胡言乱语了几句,「咚」地软倒在桌上。

  阿笙叹口气,才要去扶他,青衣人嘘了一声,阿笙侧耳细听,外头脚步杂沓,
转眼就到了跟前。

  只听「匡」地一声响,门板被踹开了,一堆人簇拥了条红衣莽汉晃了进来。

  那人已是半醉,扯开了衣襟,眯着眼,提了盏灯去照阿笙,「娘子呢?春宵
苦短,快随我走吧!」

  阿笙柳眉倒竖,待要发作,青衣人一抬手,将她挡在了身后。

  那汉子怔了怔,打个酒嗝,点住他:「你瞎了眼?敢坏我好事!」

  青衣人淡然一笑,「我倒真看不见你。」

  那汉子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眼前是个盲人,怪笑一声,手起掌落,那小小的
饭桌顿时化作了个火球。

  秦三「哎哟」一声惊醒过来,饶是他闪得快,一把白须还是沾了火星。

  汉子得意洋洋地叉了腰,「这下知道爷爷的来路了吧!还不滚开?小心我拿
干坤袋拘了你炼丹。」

  青衣人脸上丝毫不见畏怯,迎声上前:「我以卜卦为业,虽非铁口神算,却
也薄有微名。你语声滞重,定有异遇当头,可要我帮你断上一断?」

  随从里有人知道这青衣人的,附在汉子耳边道:「爷,这人确是神算,测字
推命,灵验得不得了啊!」

  汉子听了哈哈大笑:「这卦不用他起,我也知道,我交的自然是桃花运了。」

  说着把手里的灯一扔,就去抓阿笙。

  女孩躲避不及,给他拖住了衣角,「哧啦啦」拽下截袖子来,香肩玉臂,惑
动人心,引得那班泼皮一阵怪叫。

  秦三早气得眉毛胡子抖成了一堆,到了此时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冲着红衣
人直扑过去。

  还未欺到跟前,那人张口喷出股烈焰,将老儿熏翻在地,从人纷纷涌上,拳
落如雨。

  阿笙又惊又急,哭了出来。

  汉子将她拖到身前,腆着脸道:「你不伺候我,我只好着人伺候他了。你要
心疼他,干脆咱这就圆了房,都是我兄弟,也没啥好避讳的!」

  正张狂间,匆觉手腕一紧,他扭头看去,拉住自己的不是别个,却是那盲眼
的卦师。

  「你积业已多,怨气缠身,若再添一件,七日后当暴毙而亡。不如放下屠刀,
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青衣人一番话说下去,汉子仰天狂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拿话诓我!」

  青衣人摇了摇头,「取一碗清水来,你拿指头蘸了,在墙上写个字,一炷香
后,那字必现血色。是不是诓哄,一试便知。」

  「若不见血色呢?」

  青衣人扬眉一笑,「如不应验,我愿引颈待宰,血溅白壁。」

  那汉子本有些踌躇,看他说得痛快,七分的疑心倒去了三分,当下命人备了
清水,在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杀」

  字,又焚起炷香来,边坐等壁间的变化,边拿把长剑架住了青衣人的脖子。

  眼见着线香快烧到头,墙上的字早就干透了,却不见星点的红色,那汉子晓
得被要了,「呸」的一声,手腕一拧,青衣人颈间霎时见了血色!

  这人本就被酒色迷了心窍,再给血光一激,杀意顿起,宝剑一送,便要去取
青衣人的性命。

  哪知这手是起了,剑没抹到青衣人的脖子,却砸在了地下。

  众人一时都没回过味来,眼前仿佛掠过团紫影,可谁也没瞧真切,再看那红
衣大汉,含胸垂头,静坐不动。

  正疑惑间,匆听「啪啦啦」一声响,一只火目紫羽的雄鹰自汉子后背猛地窜
出,双翅一层,将汉十的鲜血脏腑抖了一壁。

  从人莫不惊骇,就有那眼尖的,指了香案狂呼:「香尽了!刚好烧完!」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众人心胆俱裂,一个个夺路而走,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这些人虽通晓法术,却也怕冥冥中的定数。

  说到底,再大的法力,到了「命」字跟前,也不过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
翻来腾去,都是在个五指山内,梢有不是,便是泰山压顶,天危难测,谁又能不
怕?

  不提这些四散的猢狲,单说那阿笙,眼见着恶人退去了,忙扯下截红裙,帮
青衣人裹住颈间的剑伤。

  秦三本昏在地下,经这一乱也醒了,跌跌撞撞凑上前来,拿油灯照了照青衣
人的伤口,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吉人天相,未伤血脉。」说着,「咕咚」

  一声跪了下来:「先生大恩,老儿无以为报。」

  阿笙也跟着跪倒。青衣人忙扶住二人,摇头道:「你们的恩人另有其人……」

  却听外头有人朗声笑道:「是啊!还该谢谢这鹰的主人。」

  阿笙抬眼望去,门外站着两个人,说话的这个,穿着一领黑乎乎的长袍,人
才倒还齐楚,剑眉星目,有股子豪杰之气。

  他身边那人,锦衣华服,腰板笔挺,于玉树临风间透点骄矜,像是个侯门公
子,一张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但见这贵公子胳膊一抬,梁上栖的苍鹰如奉号令,铺开了翅子,轻飘飘落到
他手那秦三也是阅人无数,见这光景,立时明白过来,敢情红衣人不是受了天谴,
竟是被这人放的神鹰穿心过肺取了性命,当下冲着这二人拜了下去:「多谢恩公
援手!」说着,又拉了阿笙要她拜谢。

  阿笙到底年纪小,女孩子家又有些娇嗔,指了那个长袍客道:「要跪也不跪
他,他又没帮忙!」

  长袍客闻言大笑,扯过那贵公子,推到阿笙跟前,「正主儿来了,姑娘,快
拜吧。」

  两人来得极快,阿笙不及低头,眼光跟那公子一碰,登时飞红了脸,又被爷
爷拽了一下,当真就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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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公子来扶自己和爷爷,阿笙有些气恼,抬头一看,却见
那公子怔怔望着青衣的先生,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阴晴不定,似有万语千言,偏又
咬紧了唇,一句不吐。

  几个人或站或跪,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倒是那个长袍客呵呵一笑,把秦三跟阿笙都搀了起来,又走到青衣人面前,
笑着问他:「一向可好?」

  青衣人称了谢,轻叹一声:「寒潭石室竟也拘不住你们?」

  只这淡淡的一句话,便惹恼了那贵公子。

  他一把扯过青衣人,厉声喝问:「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要是我真给那水牢拘
住了,要是我没赶到,你哪来这说话的脑袋?」

  他越说越气,低头恰见红衣人的尸身横在脚边,抬腿就便是一通狠踹,直将
那尸体踹了个血肉模糊,污血四溅。

  秦三跟阿笙见了,俱是周身发冷。

  青衣人虽看不见,听动静也知道那公子在做什么,可他既不劝也说不拦阻,
只微蹙了眉尖,听凭那公子胡闹,转过脸喊了声:「秦大夫。」

  秦三迎了上去,青衣人从怀里摸出个白玉扳指,递给老头:「事情既是闹出
来了,药店怕是开不下去了,我这里有个信物,你且拿了,去宕拓岭找个叫黎子
忌的,他见了扳指,自会妥善安置你们爷孙。

  「宕拓岭虽不繁华,却也是个乐业之所,雷焰派的人无法轻易上得岭去,可
保一时的太平。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

  秦三攥着那扳指,好半天才说出句「谢谢」,声音一颤,老泪便下来了。

  「敢问先生名姓?再造之恩今生纵是难偿,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

  青衣人握了他的手,只是微笑。

  「能化险为夷是您命里的定数,福报也是您自己种下的,我不过是借他人之
力,顺天行事,又岂敢居功?时候不早了,快快上路吧!」

  秦三兀自抓住那先生的衣袖不肯放手,长袍客见了,也上来劝慰。

  好容易说服了老头,阿笙收拾好细软,长袍客帮着牵出了这家的牛车,又自
街头雇来个车夫,谈好了价钱,将那一老一少送上了车去。

  眼见牛车就要动了,老头犹不甘心,打起帘拢,攥着长袍客的手问:「那先
生到底是谁?」

  长袍客微微一笑:「他叫谢清漩。」

  车夫长鞭一甩,牛车吱吱咯咯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寒江回到药铺,谢清漩还在原地站着,纪凌大概是闹够了,鹰也收回去了,
正虎着个脸坐在凳子上。

  陆寒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长叹一声。

  想想这纪凌也着实好笑:心急火燎,要死要活地找了一个月,真见着那人了,
却是除了撒气斗狠再说不出一句好话,世人所谓的冤家便是这么回事了罢。

  若是放着不管,只怕这两个化了石头都不肯挪个半步。

  陆寒江只得咳了一声,道:「雷焰派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强龙压不过地
头蛇,我们也走吧!」

  谁知那纪凌脾气上来,竟是连他都不理了。

  倒是谢清漩点了点头,称了声「是」。

  陆寒江原本对谢清漩有些成见,但今日看他为人处事,谦谨之外,更兼胆识,
便生了几分好感,见他答应得痛快,越发是高兴,顺着嘴问:「可要回去收拾些
东西,再一起上路?」

  谢清漩淡然一笑:「哪有什么东西,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一手拉住谢清漩,一手拖过纪凌,出了店门。

  门外的老槐树下拴了两匹骏马,陆寒江解开缰绳,跳上一匹马去。

  纪凌却横着眉,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弯下腰对着谢清漩伸出手去,「你我共乘一骑吧!」

  话音未落,纪凌掹地扯过谢清漩来,抱着那人便上了马。

  陆寒江实在憋不住了,不禁仰天大笑。

  那两匹马不单模样神骏,脚力更是不俗,转眼出了城郭,又行了一程,夜风
过处,稻香悠悠,但见路旁田垄起伏,阡陌交织,却原来到了个小小村落。

  陆寒江勒住马,问纪凌:「我们去哪儿啊?」

  纪凌哪里答得上来,他这一路颠簸不过是为了个谢清漩,眼下人是找到了,
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却全无打算。

  还是谢清漩接过了话头:「先找个农家歇息一晚,明早再作计较吧!」

  三人便下了马,寻找借宿的人家。

  乡下的农户歇得都早,这一眼望过去,家家黑灯,户尸瞎火。

  陆寒江是个豪放的性子,也不管会不会扰人清梦,随便挑了户人家,把院门
拍得山响,院子里的狗跟他内应外和,吠了半天,才有人拖着个鞋,踢踢踏踏地
过来了,「吱呀」一声开了门。

  陆寒江说明来意,又往主人手里塞了些东西。

  那农夫打着哈欠,将三人让进院子,牵过两匹马,拴到院中,又指了西首的
厢房道:「被褥我待会儿抱给你们,空屋却只得两问,公子们挤一挤,将就一夜
吧!」

  陆寒江闻言便笑,催着主人去取油灯被褥,见农夫进了主屋,轻咳一声:
「我睡觉打呼,没人受得住,你们都别跟我挤了。」说着,又撂了句「我先睡了」,
几步窜进了厢房。

  纪凌跟陆寒江结交已久,却不知这人识相起来竟是如此拙劣,倒比不识相还
叫人尴尬。

  他原不避讳这些,但恐谢清漩着恼,偷眼看去,只见那人脸色淡然,小喜不
嗔,显然也没往心里去。

  晚风徐来,吹得谢清漩衣袂轻扬,带出一派神仙风姿,纪凌心头不觉一动。

  一个月的思量反覆、怨恨恼怒,到了这刻竟是烟消云散,眼前心底只剩下这
么个轻飘飘的影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抓不住,团不紧,爱不得,恨不能。

  纪凌攥住谢清漩的手,刚要说话,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主人拿了
棉被灯盏过来。

  那人道了声:「公子们随我来。」便踢开了房门,进到屋中,点上油灯,理
床铺被,转眼把屋子拾掇整齐,这才抱了另一堆被褥,去隔壁安顿陆寒江了。

  纪凌掩上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灯花劈啪作响。

  谢清漩坐在桌边,眼睛空蒙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凌走到他身后,看见他脖子上缚着的红纱,不由伸手轻抚:「你就算准了
我会救你?」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只算出一炷香后那爷孙俩的救星会到,却不知是谁。」

  「真有命相之说吗?我总不太相信。」纪凌长眉轻扬:「若真是注定了虚惊
一场,你又何必以身涉险?」

  「虽是听天,却不可由命,总要尽几分人力。不管信与不信,有的总还是有,
天网恢恢,谁也脱不出去。」

  纪凌闻言冷笑:「你既是这么明白,怎么不算算自己?」说着把他拉起来,
揽到胸前:「你跟我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谢清漩闭了双眼,任由他上下其手,「有什么好算的,总不是好结果。」

  纪凌正来劲呢,给他这句冷话一刺,新伤勾着旧恨,当下就恼了,掹地将他
推到床上,整个人压了上去:「是啊,沾上你的男人都没好结果。我是一个,黎
子忌是一个,还有多少?你数都数不过,算都算不来了?」

  纪凌劈手扯开他的衣物,手往下探,一把拿住了他的要害:「看看你,就这
点出息!我知道你是个闷骚的东西,却不知你明里暗里一般的浪!

  「你有什么好?姿色不过尔尔,眼睛又是瞎的,不知情,不识趣,整天板个
死人面孔……」

  纪凌越说越恨,手下得也格外地重,谢清漩却咬紧牙关,不作一声。

  纪凌捏住他下颔,想逼他呻吟,眼光落到那水色的唇上,心旌动荡,不由度
过舌头,与他两相痴缠,谁知这一旦缠上便放不得手了,怨也好,恨也好,部丢
到了一边,情热如火,只争朝夕。

  两人分开也有一个月了,谢清漩多少有些不惯,纪凌却是一刻部等不得了,
硬生生推了进去,谢清漩低呼一声,死死咬住嘴唇。

  纪凌见他忍得辛苦,倒起了几分柔肠,下头放慢了节律,又捧过他的脸来,
轻抚他的唇办,「不疼吗?放开。」

  谢清漩吁出口气,纪凌俯下身来,跟他耳鬓厮磨,手掌一路下滑,到得他胯
间,轻拈慢转,极尽温柔。

  谢清漩渐渐情动,蹙紧了秀眉,呼吸也甜腻起来。

  纪凌贴在他耳边,轻轻问他:「告诉我,哪里最舒服?这里?……还是这里?」

  谢清漩却按住了他的手,哑声道:「不要……」

  纪凌只当他推脱,笑着含住了他的耳垂:「跟我装什么?舒服点不好吗?」

  手指翻转,谢清漩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纪凌轻笑出声:「看,你是喜欢的。」

  「是喜欢,」谢清漩说着,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指头:「所以,更不能要。」

  纪凌紧紧盯住他,灯影下,谢清漩颊边情潮未褪,低垂的眼睫却透出清冷。

  纪凌不是没见识过他变脸的功夫,却没想到在这情热如火的当口,他也冷得
下脸来,自制到了这个地步,真叫人不恨也难。

  「你不要舒服对吧?好,我成全你!」纪凌说着,摁紧了谢清漩的腰,猛地
撞了过去,他本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主,此时硬下心肠,动作间全不存顾惜,直把
身下的人往死一吴揉去。

  谢清漩哪经得起这个?周身一颤,委顿?上。

  纪凌压住了他,一味狂荡,渐渐觉得交合之处如蜜里调了油,濡湿腻滑,真
真销魂噬骨,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的鲜血,这才知道自己弄得太狠,伤了他,再
看谢清漩脸都白了,却偏是眉锁情烟,唇含欲焰,不自觉地露出一派淫靡艳色。

  纪凌一时心乱如麻,不懂他,也不懂自己,爱恨欲念全掺在了一处,胸口又
痛又酸,贴过去,轻呼谢清漩的名字。

  谢清漩仰起头来,雾蒙蒙的眸于落在他脸上,纪凌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心里
还是一阵惊悸,股间一麻,竟先泄了出来。

  觉着纪凌抽身去了,谢清漩背过身子,缩到了床角,过了一会儿,身后环过
双温暖的臂膀,谢清漩只道纪凌粘着他一会儿就要睡的,便也不以为意,谁知那
手却爬到他胯间摩娑了起来。

  谢清漩叹了口气:「你不累吗?」

  纪凌哼了一声:「你还没来吧!总得帮你放出来。」

  谢清漩的脸登时就热了,有心去推他,却是怎么都拾不起胳膊。

  随着纪凌手里的动作,谢清漩喘息渐重,只觉纪凌一身汗涔涔的肌肤贴着自
己,无比粘腻,却也无比缠绵。

  纪凌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他嘴里的热气一阵阵喷过来,暖融融,痒酥酥,合着他指间的节奏,叫人身
子麻了半边。

  「纪凌……」

  谢清漩脖颈一仰,纪凌的手指湿了。

  纪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屋子里漆黑一团,油灯早熄了,他朝身边摸去,
被褥间尚有余温,人却不在。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房门开了一线。

  纪凌胡乱穿上衣服,又披了件袍子,出得门来,天上已是云开雾散,露出一
轮皎晈的皓月,把个院子照得清明无比。

  槐树下立了个人,一身青衣,随风翩跶. 不等纪凌走近,谢清漩侧过头来:
「是你?」

  纪凌应了一声,两人一时无话,倒有几分尴尬。

  纪凌面上泛窘,只恨月色太好,叫人连个心事都藏不住,转念一想,谢清漩
是个瞎子,就算自己脸上打翻了染缸,他也不会知道,这怕竟是全无道理了。

  正胡思乱想间,谢清漩捂住了嘴,一阵猛咳,眼见他指间渗出丝丝血色,纪
凌低呼一声,手一伸就把他拢到了怀里。

  谢清漩强压住咳嗽:「不碍事。」

  纪凌一边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骂他:「这还不碍事?怎么就那么不顾
惜自己?这条命来得太容易了?」

  谢清漩微微一怔,却笑了:「是,借来的命,确实来得太容易。」

  纪凌唯恐他再抖出一堆玄虚的道理来,点住了他的唇:「管他容不容易,有
口气在,总比没好。快进去睡吧!」

  谢清漩摇了摇头,「睡不着,我再待一会儿。」

  纪凌拿他没办法,只得脱下袍子,给他披上,又恐他受了风寒,抱着他转了
个向,帮他挡住夜风。

  谢清漩也不吭声,由着他照顾,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纪凌,你还记得
我说过的话吗?」

  纪凌抱定了他,冷笑一声:「记得,你的心不给人。」

  「既然知道,」谢清漩说着,轻轻推开了他:「就别玩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纪凌听了这话不怒反笑。

  「谢清漩,我总觉着你无爱无恨,无喜无惧,寡淡得都没了人味,今天才知
道,你也有怕的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怕我对你好?」纪凌说着,托住了他的下颔:
「你怕什么?怕自己会食言,对我动了心?」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纪凌望向谢清漩,恰巧他也仰了起脸来。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无你。

  谢清漩的眸子空蒙蒙的,淡定虚无,真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尘世间
的声色爱欲都人不得这双眼,他看不见,也不要看。

  纪凌伸手去碰他的眼睛,刚触到睫毛,谢清漩的眼皮跳了跳,纪凌指尖微麻,
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酸软,不禁叹了一声:「这双眼当真什么都容个下?生下来就
这样么?」

  「是,我落地就是个瞎子。」

  谢清漩背过脸去,「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屏绝了浮华,心眼才开。」

  纪凌惊问:「你当真天生阴眼,只见鬼,不见人?」

  谢清漩摇头:「怎么可能?我做法时能见鬼,一来是靠了仙家法术,二来也
是借了定魂珠的神力。我说的心眼,是卜者的天资,所谓天机难测,不是随便哪
个拿了命书便能推断的。」

  谢清漩平日惜字如金,即使吐个只言片语,也极少谈及自身。

  纪凌难得听他提起这些,新鲜之外,更觉出些亲昵,就想哄他乡说几句:
「怎么会去学了算命?」

  「一个男子,纵是瞎的,也得有立业的根本,不学算卦又能学什么,难道去
读书考功名吗?这就跟行商贩货一样,也是一行,只是别人卖油卖盐,我卖天机。」

  纪凌闻言便笑:「顶玄虚的一件事,竞给你说得这么俗,不过,也对。叮你
怎么就知道自己有这天资?」

  「别人十卦九不准,我十卦九中,这还不够吗?」

  「十卦九中,那还是有算不到的喽?」

  谢清漩怔了怔:「时运无常,天机叵测,自然有算不到的时候。」

  纪凌拿话去逗他:「你日口卖卦,按这十中有一来算,错了不知多少遭了吧?」

  「我只错过一次。」吐出这句,谢清漩便咬定了嘴唇。

  纪凌知道那断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好奇,却也不忍逼他,寻思着怎么帮他
绕开话去,视线落在他润白如玉的脸上,匆地就想起了那只白玉扳指,再从扳指
想到黎子忌,脱口便问:「你怎么认识黎子忌的?」

  谢清漩沉吟了一阵,纪凌正当他不肯说呢,他却接过了话头:「八年前,他
慕名而来,与我谈论命理,我以桂花陈酿待客,彻夜把酒,自此结下君子之交。」

  纪凌初听他说「君子之交」,心头一轻,可想着想着,就有些不是滋味,总
觉着谢清漩对黎子忌存着偏袒,这四个字含讥带讽,竟是拿来咽自己的。

  谢清漩仿佛猜得到他的心事,淡淡地添上一句:「我知道你跟他有些误会,
可这人确是个至诚君子,也是性情中人。」

  纪凌冷笑:「至诚?你们这五年间的热闹,我可全听说了。他对你那点心思,
你会不知道?我跟他的差别,也不过是一个敢做,一个不敢。」

  谢清漩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凌趁胜而上:「谢清漩,这天下问的事,可不是桩桩件件部那么容易!他
黎子忌傻,肯忍着口水,把块红烧肉当成菩萨供,我却不是这样的善主,你也少
摆那副君子嘴脸!

  「人生浊世,哪里撇得干净?谁又比谁清白了?什么都是假的,眼前这点快
活才是真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快活?」谢清漩嘴角一勾:「身不由己便是快活了?」

  「你敢说你没一丁点儿感觉?」纪凌狠狠瞪住他:「你要真那么清心寡欲,
也不会跟我缠这么久!」

  这句话摔出来,两人俱是一惊。

  他和他,也就隔了这么层窗户纸,不捅破,揣着明白作糊涂也好,拿了糊涂
当清醒也罢,再是各怀心事,总也混得下去。

  这一旦说破了,是真是假,该分该合,当下就要见分晓。

  可人心这东西,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又怎么劫析得清?就算足剖清了,也不
过是快刀斩乱麻,喀嚓一刀,当断的不当断的一并斩去了首级。

  「也该把话说清了。」

  谢清漩转过身去,单留个背影给纪凌。

  「凡事皆有缘法,有善缘、有恶缘,你我这般便是孽缘,且不问这缘因何而
起,走到今日,却快到头了。」

  纪凌哪里肯放他,一把攥住他胳膊。

  「你说到头,便到头了吗?你答应过,这身子总是我的。再者,我就不信,
你也是个食髓知味的……」

  「够了!」谢清漩喝住他的话头:「不过是声色二字,哪有堪不破的?昔日
我是为宕拓派留你,眼下我跟宕拓已无瓜葛,跟你自然更没了干系。」

  纪凌恨得咬牙:「你为了谁,情不情愿,我都不管!只是有一条,我是什么
样的人,你也清楚,我想要的东西,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谢清漩淡然一笑:「天意难违,你还拗得过命去?」

  一抹浮云遮没了明月,院子里暗了下来,四下里影影绰绰的,仿佛藏了无数
双手,借着夜色翻云覆雨,世间苍生于是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总不由己。

  纪凌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听到阵「扑愣愣」的响声,睁眼看去,一团白乎乎
的东西飞出了窗外。

  谢清漩轻轻掩上窗户,熹微的晨光中,他垂着头,垮着肩膀,说不出的疲惫。

  纪凌刚想叫他,却见他转过身来,摸到了桌边,一手扶了油灯,一手拿出张
小小的白纸,往火上一靠,「哧」

  地一声,清白作了焦黑,转眼灰飞烟灭。

  纪凌伏在床上,- 动不敢动,正想看看谢清漩还有什么举动,门板突然给人
擂得直颤:「快起来吧,早饭都要凉了!」

  纪凌一面暗骂陆寒江坏事,一面假模假样地打着哈欠,装出刚被吵醒的样子,
谁知刚坐起了一半,便听到门扇「吱呀」- 响,谢清漩竟把门给打开了。

  纪凌面皮再厚,也不免尴尬,赶忙抓过被子拥紧了。

  再看陆寒江,更是把个脸涨成了大红椒,往后直退,「我只是来喊一声,不
急,不急,你们慢慢来……」

  谢清漩微微一笑:「不妨事,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相商,进来吧!」

  陆寒江推让不过,犹犹豫豫地挪进了屋,照说都是男人,谢清漩穿戴得整整
齐齐的,纪凌虽窝在床上,也有被褥遮挡,总不会春色无边,可这屋里偏是有股
子淫靡的气息,叫人禁不住的耳热心跳。

  纪凌气急败坏地抓过袍子,「什么事急成这样?先让人穿好衣服吧!」

  谢清漩在床沿坐下,按住了他的胳赙,「不急着穿。陆寒江,你帮我看看他
身上。」

  陆寒江听他说得郑重,又素知他性子沉稳,不是个拿人开心的,这才抬了眼,
细看纪凌,这一望之下,不由惊呼了一声。

  纪凌早告诉过陆寒江,他身有紫藤纹样。

  陆寒江虽未亲见,多少也有个底,可他万万没料到,这藤萝竟是如此的活色
生香,又是如此狰狞可怖,每一朵娇蕊间都挣出根尖锐的撩牙,一根根白牙交错
勾结,煞气腾腾。

  这哪里是紫藤春华?分明是噬人艳鬼!

  明知只是图画,陆寒江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清漩问知了纪凌身上的图样,微微颔首。

  纪凌最烦这些人把自己当个怪物看,「啪」地甩掉了谢清漩的手。

  「我可以穿衣服了吧?!有什么好看的!我是个妖怪又怎么了?你们这里不
都是妖魔鬼怪么!谁看谁不稀奇啊!」说着也不管陆寒江了,被子一掀,跳下床
去,当着两人的面从容穿戴。

  谢清漩倒笑了:「小小藤妖本不稀奇,可你身上的戾气日长夜大,委实叫人
难安,獠牙都见了,这魔性也冒头了。」又问陆寒江:「他戾气如此之盛,你们
这一路走得不太平吧?」

  陆寒江笑笑:「是啊!总有人找上门来,尤其入了这雷焰派的地界,一个个
喊着嚷着要拘了他炼丹去,好在我俩都不是吃素的,他那鹰也是越撒越漂亮了。」

  谢清漩闻言摇头:「总拿个鹰出来撒,太过凶险,哪天遇个高人,便把元神
给破了。纪凌,我也不瞒你,师父原是让我传你法术的,可我见你戾气太重,恐
助纣为虐,所以一直没有传给你。

  「可眼下江湖凶险,比不得宕拓岭世外桃源,我有心指点你,不过有几条规
矩,你得办到。」

  「又要拿什么规矩压人?再者,你也是泥菩萨过江……」纪凌才说了- 半,
后半句倒给陆寒江瞪回去了。

  谢清漩淡然二天:「是,我没了法术,可这暗华门里能敦你心法,指点你行
功运气的,除了我师父也只得我一个。所谓规炬也不难办,不过要你静心节欲。」

  「节欲……你不愿意尽管明说,何必兜这个圈子?」纪凌冷笑一声:「你真
当谁离了你不行?!」

  谢清漩声色不动,单是点头,「这便好,我权当你答应了,自此你我便是师
徒,我是个借花献佛的师父,受不得你三拜九叩,但既然为师,便会倾心指点,
绝无藏掖,你既是做了我的徒弟,凡事便要听我安排。」

  纪凌那句本是脱口而出的气话,并不当真,谁知竞给谢清漩抓去,落实了师
徒之分,想要反悔,匆地念及早问那团白影,顿觉蹊跷。

  昨夜谢清漩还口口声声要一拍两散的,怎么现在倒愿意传自己法术了?这中
间只怕别有名堂。

  再一想,管他师父徒弟,这人总是留在身边了,挨得一日是一日,况且还能
弄些法力消遣消遗,想着想着,这脑袋不知不觉便点下去了。

  陆寒江见了也替他高兴,忙对谢清漩说:「纪凌答应了。」

  「纪凌,你我这个师徒做不长久,以你的天资,再加些勤谨,不出三个月,
我这点东西差不多就传完了,之后你要上犬要入地,我都不管,但这三个月里头,
我要你收野性,学恭敬。」

  说着,谢清漩侧过脸去,吩咐陆寒江:「你把纪凌的脉门搭住。」

  陆寒江倒也照仿了,纪凌不知谢清漩要弄什么古怪,拧了个眉:「你要干嘛?」

  谢清漩答得风清云淡:「这是雷焰的地界,我不想招惹是非,先得把你的戾
气封了。」

  陆寒江不免踌躇,「封了戾气,他不但使不出法术,运气练功部难。况且我
道行浅,会解不会封啊。」

  谢清漩只是微笑,「练功的时候自会给他解开,只是平日里拘着他罢了,如
此一路才走得太平。至于封印之法,待我指点二一,你便明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定了,比比划划,银光闪处,纪凌但觉脉门一寒,
谢清漩又让陆寒江挽起了纪凌的袖子。

  说来也奇,那胳膊上的藤花竞都闭起了花办,撩牙也不见了,形秀姿清,倒
也赏心悦目。

  恰在这时,主人过来催三人吃饭。

  纪凌糊涂糊涂跟到堂屋,一碗饭扒下去了,犹自忐忑,直到别了这户农家,
上得马去,迎风驰骋了一程,心里才渐次清明起来。

  若不是瞧见了早间那一幕,纪凌恐怕也会跟陆寒江一样,把这收徒的事情,
看作谢清漩的一片好意,可纪凌偏偏看到了,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局,而自己,
明知是局也一头钻入。

  骏马飞奔,纪凌贴在谢清漩耳边问:「以前骑过马吗?」

  谢清漩摇摇头,纪凌便笑。

  「怕吗?推一下,你栽下去,就给马蹄子踩烂了。便是封了戾气,这一下,
我还给得出。」说着却把人箍进了怀里:「别怕,我舍不得。」

  谢清漩眉峰微蹙,背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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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两骑依着谢清漩所指,一路南行,傍晚时分便到了朱仙镇。

  此地远比一般市镇来得繁华,掌灯时分依旧是人来客往,街边一家家酒肆饭
馆菜香四溢,门幌招展。

  纪凌本是个爱热闹的,可自打入了暗华门,不是行走乡野,就是僻居深山,
好不憋气,再会着灯红酒绿,便似重见了天日,骨骨节节合不安分。

  拣了家最大的酒楼,纪凌甩蹬下马,把缰绳往伙计手里一丢,开口便是:
「雅座。有客房吧?再备上房……」

  眼光在谢清漩脸上转了圈:「三间。」

  伙计见他一副大爷派头,哪敢怠慢了,连声称是,引着三人上了楼,妤酒好
菜排了一桌。

  纪凌打发了伙计,执起酒壶,先敬陆寒江:「我春风得意二十年,自以为相
交满天下,往来无白衣,可认识了你才知道这『朋友』二字究竟该怎么写。这一
杯,我敬你!」

  陆寒江几曾见过他这个正经模样,倒也惊了惊,心里一热,举杯便饮。

  纪凌又斟了一怀:「这第二杯,谢谢你多番照应,几度相救。」

  陆寒江觉着他话中有异,正要开门,纪凌却先干为敬了,陆寒江只好跟着喝
了。

  转眼间纪凌的第三杯酒就上来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朝前
走只怕是险不可当,别为了我,搅了你撒鹰走狗的好日子,吃罢这餐,歇息一晚,
明早我送你启程,这酒就权当我给哥哥饯行了。」

  陆寒江把个杯子顿在了桌上:「这算什么话?」

  纪凌也不理会,一仰脖,对着陆寒江照了照杯底,又斟了杯酒,把个瓷盅塞
到谢清漩手里,「这杯我敬你,只讨你一句实话:你还恨不恨我?」

  谢清漩接过瓷盏,酒到杯干,「以前恨过,现在不恨。」

  「好!我也给你句实话。」纪凌捉住他的手,按到胸口上:「这底下的东西
是你的,这条命也交给你了,你爱卖给谁便卖给谁,只是别卖得太贱。」

  陆寒江见两人这副光景,不由叹了口气:「谢清漩,你们的瓜葛,原没我插
嘴的道理,可有些话,为了我这小兄弟,我也不得不问。」指头在桌上敲了两下:
「你这次下山,怕是奉了师命的吧?」

  这句话问出来,谢清漩声色不动,纪凌倒是一惊。

  陆寒江点了点头,「你没了法术,照说该远离是非之地,可你偏偏一路南行,
这朱仙镇南边便是雷焰门,是朱雀王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我不信你这么个聪明人,
会平白到此。我斗胆再问一句:你到处给人算卦,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清漩淡然一笑:「果然瞒不过你。」

  纪凌给他们这么一点:心尖霎时透亮。

  黎子春表面上是逐了爱徒出门,实质上是往雷焰门中送了个探子,早上的那
个白影,多半便是他们通讯的白鸽了。

  那张条子则是黎子春的指令,收徒的事只怕也是他的吩咐了。

  纪凌虽说已经猜到这是个局了,真真拆穿了,却也难受,攥着谢清漩的手,
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

  谢清漩拾了眼,空蒙蒙的眸子扫了过来:「师父有恩于我,合当报偿。」

  纪凌气得咬牙,陆寒江对他摇了摇头,问谢清漩:「宗主到底要他怎样?下
牢的时候也没封他的戾气,怕是早有安排吧?」

  「你们想得太多了,师父只嘱咐我照应他三个月,传他宕拓心法,别的一概
没说。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了。」

  谢清漩的脸上淡定无波,陆寒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长叹一声:
「纪凌,这酒我喝了,只是你要给我饯行,还远不是时候。

  「谢清漩,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他待你太热,你待他太冷,我怎么都放心不
下。」

  三人一时默然。

  纪凌闷了头自斟自饮,他酒量原是好的,却也架不住酒人愁肠,渐渐地脸泛
桃花,有了三分醉意,又有些借酒装疯,揽了谢清漩问他:「别人施你恩德,你
要报偿;我给你一片真心,你拿什么还我?」

  谢清漩知道他醉了,不去理他,实在闹不过了,丢他一句:「有这么算的吗?

  本是你一厢情愿。「

  纪凌酒上了头,面子什么全不要了,腆着个脸,双手拢定了他:「有欠有还,
天理昭彰,你总该还我些什么。」

  陆寒江都看不过了,也过来拖他,纪凌却往谢清漩怀里软了过去,嘴里喃喃
地念:「就是为你死,我也甘心,可我要死个明白……我好好一个王爷,怎么就
给鬼藤上了身呢……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呢?……我不要……做个糊涂鬼……」

  谢清漩略一沉吟,握住他的手:「好,我定会还你个明白。」

  是夜纪凌醉得狠了,怎么回的房,怎么睡下的,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草草洗漱,出得房来,人还是不甚清醒,呆立
在过道上,一时没了方向。

  小二远远瞥见了他,赶忙跑过来,把他扶进屋里,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
又倒了杯茶,劝他喝下。

  说来也奇,这茶汤虽苦,下得喉去,心里却是一片清明,纪凌晓得这不是一
般的醒酒茶,便问伙计。

  伙计嘿嘿一笑:「这茶是您同行的那个盲公子给我的,也是他吩咐我照看您
的,这不,我都候了您一早呢!」

  纪凌赏了伙计些东西,把他打发了,又定定坐了一阵,忽听「吱呀」一声,
门扉轻响,纪凌心里一动,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陆寒江。

  陆寒江坐过来,看着纪凌,半天叹出口气来:「你打定主意了?」

  见纪凌点头,陆寒江拧紧了眉毛,「我家宗主心思之深,非常人可比,既是
给你下套,祸福难料。我也知道你放不开谢清漩,你那么待他,无非是要这人了
……

  「他的性子我原是不知的,可照昨晚的光景看,此人心硬如铁,情冷若冰,
是个捂不热,养不熟的,我只怕你一片痴心,最后打了水漂。」

  纪凌刚要开口,被陆寒江一挥手阻住了话头:「这话你听与不听,我总得说,
情爱总是烟云,留了这条命在,往后什么人遇不到?该放手时,还须放手。

  「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谢清漩不是要传你宕拓心法么?宕拓派有一招秘技
叫『离魂计』,据说是能度暗华门,出这暗华天。当然谢清漩未必会教你,可你
不妨跟他磨磨看,真学到了手,切勿流连,速速重返人间。」BT

  纪凌听了,尚自沉吟,又有人来叩门,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黟计,说是
谢清漩有事相请。

  纪凌和陆寒江到了谢清漩屋里,那人已收拾停当,褡挞也背在了肩头,原来
是嫌住得太招摇,想换地方。

  三人到得楼下,陆寒江叫了些菜肴,酒却是不敢点了,略略填了肚子,便让
纪凌和谢清漩坐着,自己去镇上找房子。

  大堂比不得雅座,人来人往,喧嚣盈天。

  纪凌就算有话,也不方便在这个地方讲,空压了满腹心事,筷子都动得慢了。

  那谢清漩又是个安静惯了的,更不会主动找话,这简简单单的一餐饭,两人
竟默默地吃了一个多时辰。

  等陆寒江回来,纪凌还不知在空碗里扒些什么,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
替他难过,一时说不得话,只叹了口气,到帐台上结了帐,这才引着两个冤家出
了门来。

  三人打马向南,穿过两条十字大街,拐进个窄巷,七转八转,在扇小小的朱
门前勒住了马头,对纪凌说:「到了。」

  进得门去,纪凌四下打量,院落倒是不大,屋子也只得四间,却胜在洁净敞
亮,又是单门独户,煞是清净,一带粉墙隔去了是非,左右俱是民宅,真所谓大
隐隐于市了。

  三人这便住了下来。

  谢清漩白天走街串巷四处卖卦,纪凌跟陆寒江待在家里喝些小酒,闲来到镇
上与人斗斗鸡,要要牌,快活得赛过了神仙。

  到了晚上,谢清漩回来,纪凌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别看谢清漩平日里温言悦色,做起师父来却煞是严苛,他眼睛看不见,耳朵
倒是极灵的,不容纪凌有半分差错,单是调息一项,就让纪凌反复练了十个晚上,
通宵达旦,无止无歇。

  纪凌自小被人娇纵惯了的,哪挨得住这分苦?几次发狠,扔东西甩袖子,不
肯往下练,谢清漩冷了脸,由着他翻天覆地。

  纪凌闹够了,抬眼看去,但见谢清漩守了盏油灯坐着,风过窗棂,灯蕊轻颤,
恍惚的灯影下,那人的表情也模糊起来,仿佛是静水无痕,却又如倦似怨,纪凌
心里便有些酸软。

  再想到他那咳血的症候,纪凌忍不住地疼惜,把个人拢到怀里,轻轻抱着,
贴着他的耳根说:「我听你的。」

  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舒心一些,不然病什么时候才好?」

  谢清漩想去推那只手,到底也还是没推开。

  昼夜晨昏,更迭不休,秋雨浇来,一阵紧似一阵,- 天冷似一天,待得天空
透出晴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

  纪凌把些入门的功课都练熟了,开始修习法术,他日日跟着谢清漩,把些个
算卦、扶乩的把戏都看熟了,吵着要学。

  谢清漩拗不过他,拿筒蓍草推到他面前,浅浅地说了些章法,纪凌儿时也背
过《周易》,他天资又好,学起来飞快,只是明明按部就班地求卜,却是算什么
不中什么。

  初学者往往从天气算起,对与不对立竿见影。

  陆寒江每每瞧见外头下雨,就抓了纪凌打趣:「定是你算出风和日丽,才招
了这场雨来。」

  纪凌本是个要强、心气高的,哪禁得住这话?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牌也不睹
了,酒也下喝了,一门心思钻研起卜术来。

  谁知这功夫下得再很,却像是往海里担水,费尽了力气,也不见个动静,有
心再问谢清漩,又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得霸着个蓍筒,独个儿算个不停,

  谢清漩原以为纪凌学卜不过是图个新鲜,谁知他真下了功夫,浮浪的脾气也
收起来了,惊异之外倒生出几分怜惜,知道他拉不下脸问自己,便有意从旁点拨。

  纪凌也是个伶俐的,谢清漩假以词色,他岂能不知?

  一个肯教,一个愿学,竟是难得地融洽了起来。

  谢清漩细细剖析了,纪凌才知道,卦词的解释玄机无穷,起自《周易》却不
能囿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还须旁征博引,竟是要拿一肚子书来垫底的,感
慨之余,不免疑惑,「你居然读过这么多书,可你怎么看书?」

  「我当然不能看,」谢清漩举起食指:「用摸的,」

  纪凌攥了他的指头,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谢清漩倒笑了:「我父亲拿针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剌出来,教我摸着认字,他
总说:」眼盲了,书还是要读的『。「

  「摸?那该多辛苦……」纪凌把他的指头握在手心,半晌叹了口气:「你父
亲很疼你吧?」

  谢清漩点点头:「是,可惜我福薄,十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以后的书是都
是小汐剌的,她也就是那么学会了认字。」

  「你还是比我好,我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才满周岁爹也死了,又没有兄弟
姐妹。」纪凌叹了口气:「唉,你娘呢?」

  「早故世了。」谢清漩从纪凌手中抽出指头。「我跟你说过,你我都是孤寡
之命,身边留不住人。」

  纪凌不服:「你那妹妹不是好好的么?」

  谢清漩眉头微蹙,捂住嘴一阵掹咳,纪凌看他低了个头:心道「不好」,掰
开他手指一看,果然托了一缕殷红。

  「那王大夫也是个没用的,这药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又咳血了?看我不拆
了他的铺子……」

  纪凌正忿忿骂着,谢清漩略一拾手,阻住他的话头:「这是个慢症候,怨不
得大夫。」

  纪凌想到什么,磨了半天,才讪讪地开了口:「一直想问你,这病是给我踢
出来的吧?」

  见谢清漩默默无语,纪凌晓得这便是了,压低了声音:「我脾气是不好,可
你管得也太多,我原不是冲着你去的。」

  谢清漩嘴角一勾:「这一脚我尚且受住,若是换了紫柯,还不给你踹出原形
来?」

  纪凌脱口而出:「他算什么?贱命一条!」

  谢清漩愣了愣,随即变了颜色,纪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抹不下面子,吐
不出软话。

  谢清漩也不管他,摸索着收拾了善草,指着门,低声喝道:「出去!」

  纪凌不知跟谢清漩争过多少回了,谢清漩性子寡冷,喜怒都是淡的,这么疾
言厉色纪凌也难得看见,有心甩了袖子就走,却见那人脸白似雪,指头都在抖,
心里一惊,把个人纳到了怀里。

  谢清漩死命推他,却又咳得喘不过气来。

  纪凌真怕了,一手按住他,一手在他背上揉着,帮他顺气。

  半晌谢清漩才止住了咳,头一歪,闭紧了双目。

  纪凌见两人的衣服都染了斑斑血色,又疼又怜,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不过
说错一句话,你何必气成这样?」

  谢清漩缓过劲来,挣扎着坐稳了,「哪里说错了?不过是真心话罢了。我也
糊涂了,竟忘了你是个王孙,平头百姓在你们眼里,自然都是贱民,命也是不值
钱的。」

  纪凌捧住他的脸:「别这么说,我可没看轻你。」

  谢清漩冷笑一声:「初见面时,你也没把我当个人看,此时也不过是色迷心
窍,王爷,你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

  「醒什么呀?我可不要醒。」纪凌长叹一声:「过去的事,我说什么都是白
饶,我脾气不好,嘴不好,你也都是知道的,从今后都管住了,总可以了吧?」

  谢清漩只是摇头,纪凌点住他的唇:「我长这么大没顺过谁,你可是头一个。

  我答应了你的事,哪件没有做到?你说要节欲,这两个月,我沾过你没有?
你总信我一回。答应我,就算是个梦,陪我做到头。「

  见谢清漩不吱声,纪凌低下头,想去碰他的嘴唇。

  谢清漩脸一偏,薄薄的一个吻,落到腮上。

  纪凌笑笑,倒也不计较,只攥了那个人的手,十指相扣。

  好一会儿,谢清漩低低叹出口气:「纪凌,我能答应的是给你一个明白。人
总说顺藤摸瓜,那藤既是在王府,要想明白还得去那儿走一趟。你想不想回去看
看?」

  纪凌心里一动,捏紧了他的指头,嘴上却说:「住了二十年都不明白,这次
回去就能明白了?」

  谢清漩秀眉一扬:「明明想回去,绕什么弯子?莫非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说着拾起脸来,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着纪凌。

  明知道他看不见,纪凌心下还是一惊,不禁苦笑:「凡事都猜得那么透,你
累不累啊?是,我是想骗你教给我那个叫什么『离魂计』的秘术,再来个一去不
复返,只是到底舍不得。」

  谢清漩淡然一笑:「陆寒江说的?这人也好道听涂说。『离魂计』根本不是
法术,哪里学得来?实话告诉你,所谓『离魂计』,不过是藉了定魂珠的神力,
以念力飞度阴阳而已。」

  「咦?定魂珠……那不是你身体里的东西么?」

  谢清漩颔首:「那本是个经天纬地的神物,能测福祸、避水火、通阴阳,我
便是借了它的灵气,才保住了一缕游魂。

  「不过这东西一旦用来镇魂,神力便失了七分,虽然可助你暂归人世,却只
得一炷香的功夫,到了时候你若不回,不免魂飞魄散,那就真是一去不返了。」

  这话说下去,半天也没个回应。

  谢清漩正疑惑着,却听纪凌笑了一声:「今日放我,你师父知道吗?」

  谢清漩略略一怔,背过脸去:「谁放你了……」

  纪凌扳过他的下颔,喜上眉梢:「你到底为我瞒了他- 回。」

  谢清漩闭了眼,睫毛微颤:「别想偏了,我平生不曾欠人什么,不过是还你
个明白。」

  纪凌笑着把他抱住:「随你怎么说了……」

  谢清漩轻轻推开他:「要度阴阳须趁子时,时候差不多了,快摆了香案来。」

  纪凌见他一脸肃穆,也不敢误了正事,当下备好了香案,又依谢清漩所示,
点了三炷棒香。

  谢清漩正色道:「『离魂计』不是法术,遵的是天意,看的是时机,由不得
你随心所想,来去自如,到时候我会唤你的名字,你听到了速速屏息敛气,切勿
流连。」

  说着,他伸手到桌上,摸过根蓍草,塞进纪凌左手:「遇到急事,便折了它。」

  又攥了纪凌的右手,把掌心虚虚对住了自己眉间。

  外头更鼓一响,谢清漩「啪」地将纪凌的右手按了下去。

  纪凌只觉掌心奇热,一道火线延着胳赙直烧到脑际,太阳穴一阵激痛,眼前
登时一团漆黑,身子坐都坐不住,直往后跌去。

  一跌便似跌进了个无底的深渊,头上脚下,直坠而下。

  纪凌奇事经得多了,倒是一点不害怕,反睁大了眼,想看个究竟。

  哪知跌到了头,眼前「哗」地晃过道白光,亮如闪电,直照得纪凌头晕目眩,
忙闭了眼去。

  他身子一沉,似是落到了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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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OM555 金币 +2 认真 2009-3-20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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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凌定了定心神,一骨碌爬了起来,但见四下里月华如水、廊檐曲折、花影
重重,竟是到了王府的后花园中。

  纪凌本不是个善感之人,可他离乡日久,蓦然间重返故里,不免也有些恍惚。

  正呆呆立着,忽见一个小厮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挎了篮子迎面而来,纪凌想
躲也躲不及了。

  哪知那孩子眼睛倒是睁得不小,却像是瞎了一般,目光落到纪凌身上,只是
一扫而过,无惊无惧,走到跟前,还往纪凌身上撞了一下。

  纪凌这个气啊!伸手去揪他脖领子,却抓了个空,不由暗自心惊,再看地下,
只孤零零横着小厮一条影子,这才明白,那「离魂计」真真是「离魂计」,回来
的只是自己的魂魄罢了。

  小厮揉着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自言
自语:「什么胡大夫……胡说八道的老浑球……什么方子不好开,偏要子时摘的
藤叶做药引……这不是折腾人么……」

  纪凌听到个「藤」字,顿时上了心,跟着那童子走了两步,便到了那棵与自
己命魂相系的紫藤跟前。

  时值仲秋,藤花早不见了,藤叶倒还茂盛,那小厮懒懒地抓了几把叶子,塞
进篮子,这才掩着嘴,原路折返。

  纪凌跟着童子出了月洞门,一路穿过回廊,竟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前。

  已是子夜,房里却还点着灯,窗纸上落了两道人影,看那动静,似在商谈什
么。

  小厮轻轻叩了叩门,「吱呀」一声,房门开处,露出张皱巴巴的老脸,正是
这瑞王府中的老总管纪葆衡。

  纪葆衡接过小厮递上的篮子,「嗯」了一声,道:「好了,下去吧!」

  那孩子如蒙大赦,开开心心回去睡觉了。

  纪凌赶在纪葆衡关门前,闪进了房中,却见屋裹的雕花牙床下着重重锦帐,
胡大夫守在床前,手里端了个金盆。

  纪凌凑过去一看,那盆里盛满了褐色的药汁,清香甘苦,估摸着是人参当归
一类的东西。

  「药引来了。」

  纪葆衡将一篮藤叶双手奉上。

  胡大夫点了点头,从里头挑了一片出来:「嗯,这片最合缘法。」说着把那
叶子在汤汁里蘸了蘸:「开始吧。」

  纪葆衡忙卷起了锦帐,纪凌往里一望,登时一愣,帐中那酣眠不醒的人不正
是自己么!

  纪凌摸了摸榻间人的脸颊,触手温润,再探鼻息,虽则微弱却还均匀,转念
一想,便明白过来,谢清漩带进暗华门的,大概是自己的魂魄,躺在眼前的则是
自己的肉身了。

  正沉吟间,纪葆衡凑上前来,生生穿过了纪凌的身子。

  纪凌明知自己只有一缕幽魂,还是吓了一跳,忙闪到一边,却见纪葆衡小心
翼翼地,把床上那个纪凌的嘴掰开了,再由胡大夫拈了藤叶,把药汁一滴滴地点
进他的口中。

  纪葆衡望着了无生气的主子。叹了口气:「胡大夫,王爷病了半年,这药也
服了五、六个月了,不知何时能醒?」

  胡大夫摇了摇头。

  「王爷平日里纵情声色、气血两亏,早落下了虚症,看似精神奕奕,却是掏
空了身子,气弱王极、神思昏沉,这一病白是不起了。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
抽丝,况且他沉屙日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

  「总管且耐些心思,这药用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见效。」

  纪凌听了这番胡诌,直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时间长了,自然见效」,分
明是在放弄玄虚,骗了诊金,还哄人傻等。

  纪葆衡连连点头:「每夜都要劳您过府,亲自喂药,实在是辛苦了。」说着
拱了拱手:「您也是知根知底的,我家老工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纪家的传承可
全落在小王爷身上,还请您多多费心。」

  胡大夫躬身还礼,他身量臃肿,这一弯腰,屁股正撞列纪凌身上。

  纪凌火冒三丈,抬腿去踹他,自然踹不到,一怒之下,倒把左掌心里那支蓍
草给生生捏断了。

  对面的纪葆衡匆地瞪圆了双眼,望定纪凌,颤颤巍巍叫了声:「王爷!」

  胡大夫闻言,周身一抖,转回头去,身后立了个人,面似润玉,不怒自威,
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再看床上昏睡的却又是一个纪凌,一时间惊怖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纪凌这才知道谢清漩给自己蓍草的用意,原来折了这草,便能现形,当下指
了胡大夫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老糊涂,蒙到我门上来了?活腻味了不成!」

  想这胡大夫本就受了惊,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双膝一软,竟晕倒在
了床边。

  纪葆衡到底老成,虽是临危却丝毫不乱,走近前来,细细打量纪凌:「小王
爷,是你吗?」

  回头他又看了看帐中:「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凌冷哼:「你还算个有眼的,认得你主子。」

  纪葆衡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知道这确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了,「咕咚」一声跪到地下:「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吓死奴才了!」

  纪凌一撩袍子,在床沿坐定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
也别问。我且问你,二十年前我父亲种下紫藤时,你也在吧?」

  纪葆衡点了点头,脸色泛白,眼珠子游移不定。

  纪凌见他这副光景,晓得底下必有文章,厉声喝问:「每次提到那事,你都
是这个样子!遮遮盖盖,到底藏些什么?今天不说个明白,你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吧!」

  纪葆衡却咬定了牙关:「老王爷吩咐过,我不能违命。」

  「我就不是你王爷了?」

  纪凌有心撒气,再一想,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去,拖过了时辰便不好
办了,只得压住了怒意,放缓了口气:「你且来看。」说着「哧啦」一声扯开了
衣襟,直露出盘满紫藤的胸膛来。

  纪葆衡倒抽一口冷气,探出手来,想摸又不敢摸:「这是……」

  纪凌摇了摇头:「眼下我遇了魔障,能不能寻出原委,脱出险境,就看你说
不说真话了。」说着,紧紧盯住了纪葆衡。

  老头犹豫再三,叹息一声:「罢了,老王爷要我瞒您,归根结底是为了您好。」

  他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王爷,有什么不是,异日我到了地
府,再跟您交代。」

  纪凌赚他罗嗦,催他快讲。

  纪葆衡这才一句三叹地,将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吐了出来。

  原来纪凌的父亲本是位悍将,一心念着先平天下再置家业,十数载戎马倥偬,
待到封王加爵,娶妻纳妾已过了而立之年,原指望快快添些人丁,谁想妻妾连生
七子,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

  直把个王爷急得寝食难安,四处打听延续子嗣的偏方秘药,哪知什么怪方儿
都试了,还是留不住一点血脉。

  如此又过了几载,忽地来了个云游的道上,给王爷起了一卦,说他杀戮太多,
命中本已无子,若要延续香火,只有偷天逆命。

  纪凌的父亲一口应承,说是泼出了性命,也不能让纪家绝后。

  那道士听了,便拿出个瓷壶,说是里头封了侏树苗,只要养活了此树,便能
得子,只是这树用不得水浇,得用活人的鲜血去灌,灌上七七四十九天,等壶嘴
里冒出芽来,这儿子便算是得上了。

  想那王爷原是个刀口舔血过来的,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虽觉荒唐,却也舍
不得放过机会,便命人拿过根空心的细竹来,一头削得利如刀锋,再喊进个丫头,
掐住她脖子,把根细竹一头直插进她喉咙去,另一头接在壶口上,将鲜血度入壶
中。

  说来也奇,那瓷壶不过是寻常茶壶大小,本该装不得多少水,可哪知那丫头
的血流都流干了,壶里的血竟是一滴都没溢出来。

  王爷原是三分信,此时就有了七分,留那道士住到了府中,之后连杀四十八
人,凑满了七七之数,待到最后一天,这茶壶口果然冒出一缕细细的柔芽。

  那道士领了王爷,把树苗移到后花园里,是夜夫人便梦见紫藤缠身。

  次日唤过大夫诊脉,确知是害喜,可把个王爷开心坏了,恨不能设个神坛把
道士供起来才好。

  怎料再找那道士,却是踪影全无,单觅到封书信。

  信里说:这孩子周岁之前会取两条性命。王爷并不在意,渐渐也就忘了。

  九个月后,夫人临盆,先是丫头来报,说生了个儿子,王爷正高兴呢,接生
婆满手是血,哭着便进来了,问她话,她也说不出,单是指了产房发抖。

  王爷无奈,只得冒着犯忌的险,进了内室,扑鼻便是浓浓的血腥。

  两个丫头软在地下,牙床之上全是鲜血,那夫人早翻了白眼,一个肉鼓鼓的
婴孩伏在她颈间睡得酣甜。

  王爷抱起那孩子,这才发现,妻子喉咙口有排深深的牙印,皮肉都翻开了,
再看儿子,小嘴边糊满了鲜血,掰开嘴唇一看,竟生就一口细米白牙。

  两个丫头缓过神来,扑上前去,哀哀哭诉:「少爷……是个吸血的妖物。」

  当晚王爷召过纪葆衡秘议此事,商量定了,把知情的丫头婆子一并叫来,赐
酒毒杀,纪葆衡套了辆牛车,趁着月色抛尸坟岗,结了这场公案。

  一晃又是一年,眼瞅着儿子周岁日近,王爷清算了田产、家业,又嘱咐纪葆
衡善待公子,直如托孤一般,把个纪葆衡吓得神魂不宁。

  到了纪凌周岁那日,王爷把儿子抱进房门,落了锁去。

  纪葆衡蹲在屋外,从日上三竿直守到星月在天,过了子夜,还没动静,实在
熬不住了,战战兢兢拿了钥匙开门一看,又是一地的鲜血。

  王爷横在地下,没了气息,小公子趴在他身上,正玩得开心,听见响动,朝
着纪葆衡嘿嘿一笑,露一口血牙。

  事隔多年,纪葆衡说到此处,仍不由打了个冷颤,再看纪凌,脸色也是刷白,
眉间罩了层阴云。

  纪葆衡不由噤了声,半响呐呐道:「大抵便是这样,老王爷怕您知道会难受,
才要我瞒你。」

  纪凌闭了闭眼,按紧了额角:「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

  「我想想……」纪葆衡垂了头,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这才「哦」了一声,
拾眼却不见了纪凌。

  风过窗棂,一室萧瑟,纪葆衡环顾四周,喃喃道:「王爷……你在哪儿?我
想起来了,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

  这句话纪凌却是听不见了。

  纪凌睁开眼,一炉香恰燃到尽头,青烟未散,屋里静悄悄的,四面白墙隔出
一室寒素,也隔出了一屋子的清净,不见荣华,亦无血腥,仿佛逃出生天般,纪
凌重重地吁了口气。

  对面的谢清漩静静坐着,他相貌本就清俊,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明净之外,
又添了几分仙气,益发令人自惭形秽,纪凌有些心虚,竟不敢看他了。

  纪凌原是个不知「惭愧」二字怎么写的主儿,纵然入了这暗华门,给人指了
鼻子骂作妖物,他也未深以为意。

  人做得糊涂就有这项好处,既是糊涂的,便也没了责任,肩头、心头都是轻
的,无挂无碍、没心没肺,倒也活得逍遥。

  可一旦明白过来,就似东施临镜,千般的丑处生生堆到眼前,想不看却也晚
了,闭了眼,也闻得到自个儿身上的腥臭。

  纪凌垂了个头,眼光落在谢清漩的青袍上,十根玉白的指头静静伏在那里,
洁净无匹,别说人命了,这双手怕是连个血点子都没沾过吧!

  纪凌心里一阵恍惚,声音也有些哑了:「原来……我……」

  「你不必告诉我什么,」谢清漩应得极淡:「自己的事,自己明白就好。」

  纪凌怔了怔,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然而谢清漩的眸子是空的,无情无欲、无喜无憎。

  谢清漩早就说过,他能还给纪凌的是一个明白。

  纪凌没有想到,他给自己的真的就只有一个明白,除此之外,纪凌的善恶福
祸,他竟连听都不想听。

  纪凌心里一阵阵翻腾,苦辣酸涩混在了一处,满腔郁卒无以消解,一扬手,
把香炉、卦筒全扫翻到地下,「这算什么?你跟我算是撇清了?!」

  谢清漩抿紧了唇,并不说话。

  窗外风弄芭蕉,秋声瑟瑟,眼前灯影绰绰,满室凄惶。

  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说到底,是聚是散,谁又真能做得了主?世事如棋局,
他和他都不过是一粒棋子,进退生死,都由不得自身,不赊不欠,便是难得。

  梆子声里,夜色由浓渐淡,星移斗转,雄鸡唱过,又是一天晴明。

  谢清漩轻咳了一声:「天亮了吧?」

  纪凌正要答话,却听窗外「扑愣愣」一阵响,窗纸上映出个玲珑的影子,忽
扬着翅翼,纪凌心里一动,赶在谢清漩之前打开窗户,把只雪白的鸽子捉了进来。

  谢清漩知道瞒不过了,也不拦他,反补了句:「师父的信绑在鸽子脚上。」

  「早看到了。」

  纪凌说着,解下那个小小的纸卷,铺展平了,纸上粗看一片洁白,仔细看去
却刺满了小字。

  纪凌凑到窗边,一个个字地辨读过去,看完了,把个字条掷到谢清漩脸上:
「这是什么?!」

  纸片极薄,撞到眉间,轻轻飘落。谢清漩接住了字条,摸索一遍,仰起脸来,
容色不改,「你看不懂吗?我跟宕拓派再没瓜葛,三口后子忌带小汐过来,他会
送我们出这暗华门。」

  纪凌怒极反笑:「你倒是个知进识退的聪明人!你跟你师父两把算盘打得啪
啪响,都拿我做筹码呢,你肯做我三个月师父,换的也就是个自由身吧?」

  「是。」谢清漩答得干脆。

  纪凌浑身发抖,抓过那个人,一把推倒在榻上,「那我呢?你就把我扔在这
局里了?我不信,我不信你真那么忍心!你敢说你对我没一丝情意?!」

  谢清漩也不挣扎,轻轻叹了口气:「我走了,对你只有好处,须知『无欲则
刚』,性命是你自己的,切莫受人摆布。」

  「无欲!无欲!你单知道无欲!冷情绝欲地过一辈子,跟个死人有什么差别?

  你总说『听天命,也要尽人力』,可你现在一走了之,哪里尽了人力?「纪
凌越说越急,越说越气,两只手也不安分起来。

  那人越是轻描淡写,纪凌心里越是焦灼。他早迷了前路,到如今又失了归途,
能抓住的只有这个人了。

  这人是冷的,却也是干净的,是决绝的,却也是良善的,只有他可以解他的
渴,也只有他可以给他一点安心。

  成妖也罢、入魔也罢,只要留得住这个人,纪凌怎么都认了,可他入戏了,
他却要抽身。

  纪凌不懂运筹帷幄,也不懂未雨绸缪,他只想抓住片刻的欢娱,牢牢捂在掌
心,恨不能捂成个天长地久、永世永生。

  衣裳褪下来,两个身子都是热的,压过来的是贪,吮进去的是恋,谁比谁清
明?谁比谁痴缠?谁又比谁放浪一些?

  言语总是云山雾罩,人心更是叵测迂回,只有情欲最是坦诚,有几分便是几
分,骗不过他人,也瞒不住自身。

  痴缠已极,纪凌伏在谢清漩耳边低低地道:「你真要走,我拦不住,也不会
拦……我只问你,异日我来寻你,你认我不认?」

  谢清漩身子一颤,还未开口,却听那门板给人敲得山响:「谢清漩,我进来
啦!」话音未落,和着阵凉风,房门洞开。

  纪凌想抓东西遮掩,奈何被褥早被蹬到了床下,不由破口大骂:「陆寒江,
你给我滚!」一抬头,却愣在了那里,陆寒江身后,那面色苍白,紧紧握着嘴的
女孩,正是小汐!

  陆寒江见了纪凌也是大惊失色,一拧身抱住小汐,将她的脸死死摁到胸前,
「别看!我们出去。」

  小汐像是懵住了,整个人僵成了块木头,由人摆布。

  陆寒江推着她一点点地往外挪,才移了两步,忽听她尖声叫唤,身子一弯,
往地下滑去。陆寒江刚要去扶她,她猛一挥手,袖底翻出道白光,蹭过陆寒江的
左颊,便是道血口。

  陆寒江心道「不好」,也顾不得疼了,扑过去捉她,谁知这丫头动起来势如
脱兔,不等陆寒江喊出「小心」

  二字,已到了纪凌跟前,双手猛送,把道银光钉进了纪凌的胸膛。

  事发突然,纪凌倒没觉着疼,单觉着胸口发冷。

  他伸手去摸,碰到个刀柄,攥着刀柄的两只手正在簌簌发抖。

  纪凌抬起头来,正对上小汐那张泪痕淋漓的脸,小丫头死死咬住了嘴唇,满
目怨忿,颤抖的刀尖送过来的是钻心之痛,纪凌看得出来,她恨自己入骨!

  小汐手腕一翻,拔出匕首,滔滔红浪汹涌而去,浓稠灼热、腥气逼人,纪凌
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寒江骇得脸都白了,刚冲到床前,却见纪凌身上生出层淡淡的紫气来,荧
光流火、璀璨非常。

  陆寒江急着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伸了手就去扶他,哪知手掌才沾到他衣
角,便如受雷击,「啪」的一声,被弹到了七尺开外。

  随着「咯楞楞」一阵急响,纪凌的伤处竟爬出几枝枯藤来。

  不容小汐眨眼,那藤条便攀上了她的颈项,女孩拼死挣扎,那藤萝却是越缠
越紧、越绕越密,小汐张大了嘴,也只发出了几声「咿呀」。

  他们这通闹,谢清漩都听在耳中,却恨眼盲,弄不明白,更插不上手去。

  此时听小汐叫得凄惨,他也急了,循声摸去,这才发现小汐给藤萝缠住了。

  谢清漩一边叫着「纪凌」,一边去扯那藤萝,可这股枯藤纠结狰狞,坚韧非
常,他又失了法力,哪里拽得断?

  陆寒江上前帮忙,却也是杯水车薪,又挨了一阵,小汐双目翻白,气息渐弱,
眼见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

  谢清漩一咬牙,抛开了小汐,沿着藤萝摸到纪凌身旁,

  纪凌那身紫气比起先前又重了几分,整个人便似笼在团紫火里头,谢清漩靠
得近了,火苗吐着舌头直舔过来,燎上皮肉,便是一阵焦臭。

  陆寒江看得眼也直了,谢清漩却似全无知觉,迎着紫火贴了过去,紧紧抱住
纪凌,只听「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烈焰飞腾、紫光盈天,那火苗兜头盖脚,把
个谢清漩全包了进去。

  陆寒江不是没经过大阵仗的,这样的情形却也是生平未历,一时间呆在了原
地。

  紫焰里的谢清漩倒是一脸平静,贴在纪凌耳旁低低地道:「放过小汐,是生
是死,我陪你去。」

  陆寒江急得跌足大叫:「他早失了神志,你说这些有个屁用!还不空赔了性
命?快出来!」

  谢清漩并不放手,由着紫焰灼烤,一迭声地呼唤纪凌。

  说来也奇,十数声叫过去,纪凌虽是未醒,小汐颈中的枯藤却一条条松脱了
开去,

  陆寒江忙踢开藤萝,把那昏死的丫头拖了出来,刚安顿好小汐,却听身后
「嗖嗖」急响。

  陆寒江回头一看,那些枯藤似灵蛇般飞窜到谢清漩身上,盘腰绕背,锁骨噬
筋,生生把人往死里缠去。

  谢清漩脸都青了,却毫不挣扎,垂了眼睫,静静贴着纪凌。

  陆寒江暗叹一声:也罢,这世上就真有至死方休的冤家,谢清漩能给纪凌怕
也就是条命,如此了结,倒也干净。

  正胡思乱想,嗟叹不已呢,却见漫天的紫焰一点点熄了,缠着谢清漩的枯藤
也松脱了下来,一寸一寸转作嫩绿,弱芽细茎、娇花柔叶铺满了谢清漩的身子,
恰似给他盖了层碧油油的锦毯。

  再看纪凌,脸色虽是苍白,却也有了些人色。

  陆寒江不由大喜,纪凌的魔性竟是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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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hinyuu1988 金币 -10 符号灌水--请重新阅读版规! 2010-1-11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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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陆寒江轻唤着二人,靠近了床边。纪凌依旧是不省人事,谢清漩倒应了一声,
却碍着满身的柔蔓,不敢动弹。

  陆寒江晓得他是怕伤着纪凌,不觉叹息,蹲下身来,按住纪凌的额头。

  「他既是答应陪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开他吧!」

  话音刚落,窗外卷进阵凉风,直把那藤蔓吹成了一片绵绵绿浪。陆寒江顿觉
眼前一花,满目的藤叶化作一只只翠蝶翻飞而去,到得空中便没了影踪。

  再看谢清漩身上,哪里还有一缕藤萝?白生生的身子如珠如玉,晃人眼目,
唬得陆寒江忙掉开脸去,从地下抓起被褥,没头没脑地一递了事。

  谢清漩道了谢,接过被子给纪凑盖上,又摸索着穿好了衣服,这才轻咳了一
下。

  陆寒江听动静,知道谢清漩收拾好了,他牵记着纪凌的安危,也顾不得尴尬
了,回过头来,掀开被子就去检视纪凌的创口。

  纪凌心口的刀伤极深,血早凝住了,却不时进出星紫色的花火来。

  陆寒江心里一沉,定睛细看,纪凌身上紫藤纹样果然又起了变化,那- 朵朵
藤花全张开了小嘴,花心里的毒牙比先前又长了几分,满目白紫交杂,说不出的
诡异骇人。

  陆寒江不禁低呼:「天!他的戾气……」

  谢清漩点了点头,刚要接口,一旁的小汐嘤咛着醒转过来。

  陆寒江扶起了她,那丫头仰起脸,双手扒住床沿,对了她哥痛哭失声,倒似
有千种的委屈一般。

  谢清漩攒紧了眉心,沉吟半晌,长叹一声:「纪凌心神已失,戾气弥散,雷
焰派的人闻了味儿,怕是要上门抓他炼丹。等雷焰派的人到了,就靠你和陆寒江
抵挡了。」

  小汐咬紧薄唇,满面忿忿:「我最恨这种人了,他就算喂狗也是活该!不要
管他,我们走!」

  陆寒江听不过耳,指了她呵斥:「你知道什么?!」

  两人眼里都要爆出火来,真个是一触即发。

  谢清漩一扬手隔到他们中间,低声断喝:「大敞当前,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谢清漩说着宁神敛息,举了右手,掐算如飞。

  小汐跟随他多年,知道他在推演这屋中的气场,好借天时地利,临敌布阵,
当下便噤了声。

  陆寒江虽不明就里,也猜出个大概,两个人四只眼跟定了谢清漩,房中霎时
鸦雀无声。

  谢清漩将四下里都指点了一番,关门锁户,单留了南面一扇窄裔,让陆寒江
把住了,又将小汐唤到身边,命她铺开笔墨,修下书信,向黎子春求援。

  小汐不甚情愿,谢清漩念一句,她怨一声,到后来干脆扔了笔,哭了起来:
「不是说见了你就一起走的么?

  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清漩哪真答得上来,拧着两道秀眉,忽地想到什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子忌呢?「

  小汐捂着嘴抽咽了几声:「明明三天就能到,他偏说宗主交代了,要走六天,
一路磨磨蹭蹭的,我不耐烦,趁他不备先溜过来了。」

  谢清漩面色一沉,五指一收,把张宣纸拧得稀烂,他平日里涵养功夫最是了
得,那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鲜见喜怒,如此动容纵是小汐也没见过几回,
直把个丫头吓得一抖,睁了双泪眼,怯生生望定了他:「哥,你怎么了?」

  谢清漩吁出口气,摇了摇头,抬起脸来,又换了派淡定的样貌。

  「小汐,雷焰派围攻在即,我们四个能撑多久,你也明白,不请师父,无异
坐以待毙。雷焰派的人可不是善男信女,就是拘到了纪凌,也不会放过你我,这
信写与不写,你自己掂量吧!」说着两眼一合,当真来了个不闻不问。

  小汐噘了会儿嘴,到底撑不下去,写就了书信,窄袖翻飞,变出羽白鸽,把
信缚在鸽子腿上,拿到窗边去放了。

  眼见着鸽子化作个白点,隐入碧空,陆寒江叹了口气,「宗主再是有本事,
这一来一回,总要个三五日,也不知我们能挨多久?」

  小汐冷哼:「管他呢,五日也罢,三日也罢,打得过是生,打不过是死,不
过是那么回事,早死早超生,早死早干净!」

  仿佛为了应她这句话,「咔吧」一声,凭空里炸出个火球,直穿了这扇窗户,
呼啸而下!

  陆寒江忙将小汐拽到身后,举掌格住火球。

  小汐趁此暇隙,甩动两袖,素手飞扬,一道道白符粉蝶般扑向窗外,依着五
行八卦列出了阵式。

  空中流雷飞火,激荡飞腾,两下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将战成个平手。

  陆寒江一面临敌,一面朝半空里张望,对面的雷焰子弟不过五人,可个个身
手不俗、看衣裳的品色,在派中也是有些头脸的,陆寒江不觉叫苦。

  他动心转念间,又有几个红衣人踏了火轮加入战团,眼前的烈焰增至一倍,
硫烟硝雾,熏人眼目。

  小汐有些吃不住,身形一晃,那符阵顿时露出个缺口,便有雷焰弟子借机掷
过个焦雷来,「劈啪」声里,木窗飞崩,气场溃败,把个小汐震昏于地下。

  眼见这屋子就要失守,陆寒江顾不得自身安危,挡到窗前,怒吼一声,直振
出半天霜华,堪堪封住了气口。

  可他再是勇猛,到底人单势孤,漫天火星急落如雨,把层白霜燎得渐稀渐薄。

  又撑了半盏茶功夫,一个火球撕裂了霜网,奔着陆寒江就来了。

  陆寒江躲避不及,正暗自叫苦,不知打哪儿飞来个瓷坛,撞上那火轮,登时
就炸开了,「匡啷啷」一阵乱响,纷飞的瓷片带着股馥郁的酒气四下弥散。

  陆寒江躲过一劫,心下大喜,拾眼看去,一道白影轻飘飘落到自己跟前,但
见那人急展双臂,挥出两团银芒,将一个个火雷都拨挡了回去。

  谢清漩人在屋中坐,耳朵却是一刻都没闲着。

  此时他听声辨音,知道来的是自己人,再闻到那馥郁的酒香,霎时舒开了眉
头:「子忌,你来了?」

  白衣人侧过脸来,微微一笑,「砸了坛上好的桂花酒,这可得记在你的帐上。」

  谢清漩也笑了,「好,尽管记来。」

  得了黎子忌的援手,陆寒江精神为之一振,二人并肩御敌,配合得倒也默契。

  如此这般,两路人马从日上三竿斗到了日薄西山。

  陆寒江累了一天,脚下有些打飘,正怕自己撑不下去,却听谢清漩在身后朗
声提示:「雷焰的主星是日,宕拓的主星是月,等太阳下去,他们力怯,自然会
退,晚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这些道理陆寒江本是知道的,经谢清漩一点,心里一派通明,立时起了斗志。

  又熬了一阵,眼看暮色吞了红日,又吐出轮白月,雷焰的攻势果然弱了,虽
不进把,却也不肯收兵,只退出丈余,静静候着。

  陆寒江跟黎子忌收了攻势,子忌作法放出一对雪毛碧睛的麒麟,一东一西,
镇住窗口,二人回到屋中,各拣了把椅子坐下。

  小汐早就醒了,备下些饭菜,四个人聚在一处,草草吃罢一餐。

  谢清漩放下筷子,摸到床沿,碰过纪凌的额头,不觉变色,「陆寒江,你来
看看。」

  见谢清漩这副模样,陆寒江也急了。

  他扑过去一看,纪凌满头浮汗、牙关紧咬,竟是个弥留的光景,他手忙脚乱,
扯下被子,却见一团紫火自纪凌的伤处喷薄而出,直燎面门!

  陆寒江躲得急了,脚下一绊,跌到地上,连带着拖开了被褥。

  纪凌身上未着寸缕,唬得小汐尖叫一声,蒙住了脸。

  黎子忌看看纪凌又看看谢清漩,脸上阴晴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勾起了小汐的心事,不觉嘤嘤抽泣:「哥哥……哥哥……」

  她「哥哥」了半天,却没有下文,想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那种事确实说
不出口,便是说得出,她也不愿真说,这事若是不提,还可以当个乱梦,真要红
口白牙从自己嘴里过上一遭,仿佛便是坐实了。

  「子忌,」谢清漩轻轻截断了小汐的话,扶住纪凌:「这人是师父要的,有
什么话,回头再说,救人要紧。」

  陆寒江连声称是,又给纪凌盖上了被子,却不见黎子忌过来。

  他回头一看,那人立在原地,满面阴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谢清漩,口
光如慕如怨,说不出的诡异,好半天才垂下眼帘。

  「小漩,你要我怎样?」

  黎子忌的功力到底不同寻常,一套定魂法使下来,纪凌心口的紫焰缓缓熄灭,
额上的冷汗也渐渐地干了。

  黎子忌收回双掌,沉声道:「他戾气已散,能不能挨到子春来,全看造化。

  不过我暂时帮他定住了元神,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

  陆寒江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腔子里,再看外头夜沉似水、银月在天,已近了子
夜,想到明日还有一场恶斗等着,当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累了吧,也该歇着了。」

  四人各找了把椅子,合衣而眠,陆寒江累了一天,眼皮一合上,便没了知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蒙胧间听见有人说话,本想翻过身不理会的,耳朵里却刮进
「纪凌」两个字,略一愣神,倒是醒了。

  「小漩,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管……我不信你会跟纪凌搅到- 起!我知道,
你最恨这种骄横的王孙了,小汐的事情,你不会忘记!」说话的人把牙咬得咯咯
响,陆寒江认得出,那是黎子忌的声音。

  谢清漩倒吸了口冷气,「我怎么能忘?……不过,子忌……」

  「不要『不过』,我不想听!」黎子忌断喝一声,尾音都带了颤。

  陆寒江万万想不到这个潇洒倜傥、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也会有如此狼狈的
时候,禁不住好奇,把眼睁开了一线,偷瞄过去。

  只见淡白的月色里,谢清漩临窗而立,黎子忌定定望着他,眼色迷离。

  金风过处、丹桂飘香,黎子忌似痴了一般,慢慢靠了过去,眼看嘴唇快贴上
谢清漩的脸了,却生生收住,一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漩,我疯了!」

  谢清漩虽看不见,却长了副玲珑心肝,哪里猜不到了,长叹一声:「别这样。」

  「我怎么会起这种念头!」黎子忌望着他那张淡然出尘的脸,不由苦笑:
「小漩,你早知道了吧?」

  谢清漩微微颔首:「可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愣了愣,匆而微笑,「是,一生知交。八年前的话,你倒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倾心结义,知己知彼,这样的朋友,我谢清漩一生只得一个,」

  「纵然我对你……」

  「子忌,多谢你敬我、重我,无论如何,我总当你是八年前的黎子忌,你也
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捉过谢清漩的手,千言万语都堵到了嗓子眼,偏偏一句都吐不出。

  半晌,想到了什么,他探手人怀,取出个白玉扳指,按到谢清漩掌心。

  谢清漩摸着,微微一笑:「那爷孙俩现在可好?」

  「好得很,秦三在岭中赁下了家药铺,叫清德堂,老远就能看到金字招牌。」

  谢清漩听到那「清德堂」三字,不觉摇头:「他们要谢,也该谢你。」说着,
将扳指交还到黎子忌手中。

  「这扳指也该物归原主了。」

  「出了暗华门,你也用不着它了。」黎子忌掂着那润白如霜的扳指,幽幽叹
息:「八年来,你用过它四次,每次都是为了救别人,自己却一次都没用过。小
漩,你就那么怕欠我什么?」

  谢清漩眉峰微蹙,正要开口,却听外头一阵霹雳急响,陆寒江也顾不得装睡
了,腾身跃起,把住窗沿,向外一望。

  但见院外燎起了半天的浓烟,火光之中,一人架了朵青云裂焰而出,广袖舒
展、墨髯飘飞,翩翩跹跹,如神仙降世。

  黎子忌见了,惊喜交集,喊出- 声:「子春!」

  转眼间黎子春便到了窗前,收拢青云,足尖一点,跃进窗来。

  谢清漩闻声拂衣跪倒:「师父在上,徒儿又惹下祸端了。」

  黎子春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搀起。

  「这是纪凌命中的劫数,哪里怨得到你?快快起来吧。」说话间便朝床边走
了过去,「他伤势怎样?」

  陆寒江自逃下岭去,再没跟这宗主打过照面,此时遇着,多少有些尴尬,可
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许多了,忙接上口去:「纪凌遭利刀刺胸,伤在心口,戾
气都散了,昨夜黎公子给定过魂,才安生了一宿。」说着掀开了纪凌胸口的被子,
将伤处点给黎子春看。

  黎子春检点过纪凌的伤处,抬起凤目,对着陆寒让微微一笑:「这一路纪凌、
清漩都承你照拂了,你也辛苦了。」

  他说着,玉手一挥,「我要给他作法镇魂,他一身的戾气,一旦散出恐会伤
人,都退开了避一避吧。」

  黎子春都这么说了,众人哪敢不听?一个个蹩到了屋角。

  眼瞅着黎子春下了纱帐,依稀见他扶着纪凌坐正了,双掌在纪凌的胸前比划
了一阵,放出银星点点,撞到纪凌的心口便激出团团紫焰来。

  劈啪声中,白电紫火上下翻飞,小小一顶帐子里有如绽了丛烟花。

  到得后来,那一缕缕紫气飞出纱帐,如条条灵蛇在屋里飞窜,划过椅脚凳背,
便是一道道深口,直若刀劈斧砍的一般。

  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那紫气才渐渐敛住了,可再看房里也没件完好的家俱
了。

  紫气才歇了一阵,帐子里又腾起了股白烟,迷迷蒙蒙,云山雾罩,直把两条
人影都笼没了。

  陆寒江初时有些担忧,渐渐记起宕拓心法里,有一招顶尖的度气延命之术叫
做「云烟渡」。

  依书上所记,使出来便是这个样子,这才知道宗主确实是在救纪凌,不由长
出了一口气。

  东方的天际慢慢透出鱼肚白来,月亮越来越淡,转眼落下了山坳,窗边镇守
的那对雪麒麟也见了倦色,委顿于地下。

  陆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俱是忧色。

  两人心里都明白,等这日头一上东山,雷焰派又要来轮强攻了。

  黎子春尚在作法,最是惊动不得,一旦雷焰的人冲破进了气场,交代的怕不
止是纪凌一条性命了。

  两人正犹疑不定,却听帐中的纪凌狂吼了一声,伸起双臂直指空中。

  纱帐里蓦地紫气冲天,激到房梁,喷泉似地散落开来,张成顶穹庐,把一屋
子的人部牢牢罩定在里头。

  陆寒江瞧着头顶,只觉着熟悉,忽然想起,那日纪凌入魔、水牢坍塌之前,
就张过这紫气弯顶,一念至此,说不出的心惊,好像那粱柱、瓦片随时都会往脑
袋上砸将下来。

  不等这杞人忧上多久,「砰」地一声,天便炸了,只是那房梁、瓦砾、窗户,
门板不是往下掉,而是向外飞,眼前一时通明透亮。

  可是陆寒江才觑着一眼青天,四下里便有如点燃了万颗火雷,耳边「砰、砰、
砰」急响不绝,黑烟纷涌、遮天蔽日。

  浓烟的破口里间或探出几截焦木,几块飞砖,一晃眼,又不见了,远远地,
似有人声哀绝……

  待爆响、人声都寂定了,纪凌又叫了一声,「啪」地便倒在了床上,众人头
顶的紫庐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那紫色浅到极致,荏弱如花,说不出的娇媚,清风一吹,款摆一阵,这才袅
袅娜娜地收到了帐中。

  陆寒江回过神来,冲到床前,也不管黎子春会不会动怒,「哗啦」一声揭开
了纱帐,抱过纪凌,便去采他鼻息。

  「他睡着了。」

  陆寒江闻声抬头,正对上一双凤目,黎子春神色淡然。

  「纪凌没事了,可他戾气太胜,我一身的功力都定不住他,散出去了便是大
祸。」他眸光一转,望着外头:「也是这朱仙镇没有造化吧!」

  陆寒江万万没料到,黎子春所说的「大祸」竟是灭镇,

  走出被紫气笼过的咫尺地界,四下俱是断壁残垣,景况比史书上记载的屠城
还要惨烈几分。

  纵然是屠城,总有几栋楼阁可以避过战火,总有一些人可以死里逃生,哪像
眼下,繁华扰攘顷刻间全作了裔粉,房倾屋毁、死尸盈巷,当真是鸡犬不留、寸
草不生。

  陆寒江修炼百年,也会些摄魂夺魄的法术,可这刹那间化市镇为阿鼻地狱的
妖术,还是头一回见识,心头一时疑云堆叠:纪凌到底是何来历?这屠城的把戏
真不是黎子春的本意?!

  日头挪到了中天,纪凌还未醒转。

  黎子春将众人都召到床前,指了昏睡的纪凌道:「此人是个半人半妖的魔物,
眼下他受了重伤,戾气弥敌,一旦他的妖气盖过人性,恐怕还有大祸,唯今之计,
只有将他带回岭中,慢慢替他行正心之法了。」

  黎子春说着,吩咐弟弟变出两驾马车来,自己带了纪凌坐上一驾。

  陆寒江不放心纪凌,也跟了上去。

  黎子春倒不动怒,只说:「你肯照顾纪凌那是最好。」打发黎子忌跟谢氏兄
妹乘上了另一驾马车。

  日暮时分,两驾马车穿出市镇,踏上厂平原。

  陆寒江掀起车帘,朝外望去,大路尽头横着一带树林,幽深繁茂、织烟锁雾,
正是那武泽林,只要穿过这林子,就到了宕拓派的地界了。

  陆寒江不由吁出口气来:「总算一路平安。」

  话音未落,却听「嗖嗖」一阵急响,林中忽地扑出了万道飞矢,如蝗如虻,
直奔面门,唬得陆寒江「唰」地摔下帘拢,大喝一声「小心」,推着纪凌伏倒在
车中。PET

  黎子春到底是一派宗师,毫不慌乱,放出两道白符,嘴里轻轻念了个「定」

  字,一枝枝箭矢霎时定在了空中。

  黎子春施施然卷起了帘拢,冲着密林深处,朗声言道:「都是有门有派的,
背地伤人,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有什么话,还请当面见数。」

  却见一叫髯大汉率了十来个红衣人越林而出,指了黎子春的鼻子喝骂:「妤
个道貌岸然的黎子春!你平我朱仙镇时,倒不说这话了?」

  黎子春闻言微微一笑。

  「你不过是雷焰派的一等子弟,也敢直呼我的名讳?真该打回去重学规矩。」

  那红衣汉子「呸」了一声:「你藏带魔物,为祸暗华天,已犯犯下大忌!乱
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称什么宗主?」说着,大手一挥,左右各拥出一队人
马,

  左边的俱着青衣,是翠微派的门人,右边的俱着白灰,不用说,自是玉门派
的子弟了。

  黎子春见了这架式,轻舒浓眉:「哦,三家联手我便怕了?」

  虬髯汉哈哈大笑:「怕与不怕试过便知!」说着广袖一展,放出一对火雷。

  三派弟子得了号令,四、五十人同时发难,一时间鱼雷滚滚、冷风飕飕,全
照若黎子春招呼了过去。

  黎子春定住心神,漫拈十指,放出一团青光,罩住自身也笼住了马车,把些
个流雷飞火一并弹了开去。

  一连三轮猛攻,都被黎子春轻轻化解,他微拾妙目。

  「就这点功夫吗?好,贫道也该还些礼来。」说着两袖一振,放出两团霜雪,
那雪团擦着地面越滚越大,待到了众人跟前已成了两座雪山,倾覆而下,直把人
压得尸骨无存。

  眼见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

  黎子春淡然一笑:「学艺不精,还敢卖弄。」

  他正得意间,却听身后「轰隆隆」炸开一声巨响,混乱中小汐叫声凄厉:
「子忌!」

  黎子春心悸莫名,猛回头去,但见一群雷焰子弟围住了谢氏兄妹所乘的马车,
猛掷霹雳弹,那马车已被砸烂了半边,烈焰浓烟直冲云天。

  黎子春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懊恼悔恨,却也来不及了,强压住
「咚咚」的心跳,飞身对着雷焰门人扑了过去,掌出如风,将那些人横扫于地下。

  黎子春定住心神,再看车中,不由五内翻腾。

  只见黎子忌伏在谢清漩身上,后心口赫然破了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浸润
了厚厚的毡毯。

  一旁的小汐哭得都快傻了,「他们来偷袭……子忌护住了哥哥……可是……
他……」

  黎子春恍若末闻,颤着双手抱过了弟弟,死命按住他眉心,给他度气镇魂。

  好一会儿,黎子忌才轻轻动了动嘴唇,看那口形依稀是在叫「小漩」,小汐
忙把哥哥推了过去。

  谢清漩捏住了黎子忌的手,十指交叠,心头便是- 酸。

  八年了,黎子忌对他深情厚意、殷殷维护,谢清漩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不
知,如何不懂?

  只是他是君子,他也是君子,谦谦君子,温润似玉、清白如玉,时光荏苒,
匆匆而过,蓦然惊觉,却已走到了尽头。

  谢清漩睫毛微颤,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泪珠滴到黎子忌唇上,那人扬了扬嘴角,薄唇翕动几下,一朵微笑还未绽开,
便已凝固。

  小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黎子春呆在原地,太阳穴「突突」直跳,嗓子眼一阵阵发干,视野模糊成-
片,但他知道,子忌在那里,那骄傲的孩子已沉沉睡去,世间的爱恨情仇,再不
能搅动他的心湖。

  半晌,黎子春看住了谢清漩,「子忌说了什么?」

  谢清漩轻轻合上眼帘,「子忌说,眼泪太苦,他喜欢桂花洒。」

  黎子春仰天长叹。

  谢清漩纳头拜倒,「师父,请您取出我的定魂珠,给子忌安上!」

  黎子春摇了摇头,「定魂珠不是谁都能用的,子忌没这个造化,这也是他的
命。」

  谢清漩伏于地下,肩头直颤。

  黎子忌总说谢清漩不肯欠他东西,可这坛桂花酒谢清漩总是欠下了。欠了,
便无从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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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凌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窗外是片黑黝黝的树林,- 轮明月白
树哑间洒出些清辉,直照到对面合衣而卧的陆寒江脸上。

  纪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胀,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真烦躁,抬腿踢了踢陆寒江,那家伙哼哈了半天,总算是醒了过来,看
到纪凌瞪着他,一脸的喜出望外:「你醒了?!」

  纪凌嗯了一声:「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陆寒江愣了愣:「你不知道吗?」

  见纪凌摇头,陆寒江便将两天间的变故娓梶道来,纪凌这才把脑中纷纭的断
片,一截截地给接了上去。

  陆寒江说到末了,叹了口气:「黎子春跟谢氏兄妹去埋黎子忌了,留找庄此
守着你。」

  纪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出- 句:「黎子春怎么忍心把弟弟埋在荒
郊野地?」

  「不是他忍心,这是宕拓派的规矩,宕拓岭是仙家福地,不设坟冢。」

  纪凌冷哼:「什么狗屁规矩!」

  外头响起阵杂沓的脚步声,车帘挑起处,小汐扶着谢清漩上得车来。

  那丫头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见了纪凌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拽了她
哥在壁角里远远地坐下。

  陆寒江不免递过话头,去打圆场:「你们先回来了?宗主呢?」

  小汐气鼓鼓地看着纪凌,连陆寒江也不理,倒是谢清漩接过了话来:「师父
说想一个人陪着子忌。」

  陆寒江点点头,刚要开口,纪凌却抢到了他前头:「谢清漩,我有话跟你说。」

  谢清漩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小汐牢牢地抱住了她哥的胳膊,恨声道:
「别去。」

  谢清漩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去去就来。」

  静夜寂寂,偶有鸟啼,哀伤凄绝,令人心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静静无语,倒也是难得的默契。

  半天,纪凌站定了步子,目光落在谢清漩的手上,「那个扳指是黎子忌的吧?」

  谢清漩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点了点头。

  「这次你倒不怕欠人了?」

  谢清漩淡淡应道:「更重的都欠了,也不差这一样。」

  纪凌长眉一挑,「哦?说得真轻巧。你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情义,
要怎么还呢?」

  「总不劳你费神。」

  纪凌冷笑一声,把谢清漩逼到- 棵树前,轻轻圈进臂弯,「你可答应过我,
是生是死都陪我去的。」

  谢清漩并不推拒,「是,一命换一命,你肯放过小汐,我自然跟你走。」

  纪凌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

  「谢清漩,你还真是可笑,跟谁都想撇清,末了却是跟谁都撇不清。说是不
赊不久,可时至今日,你又背了多少人情债了?

  「你欠我一条命、欠黎子忌一条命,到了黎子春跟前,还是欠条命,你这一
缕孤魂,给了这家给不得那家,莫非还要五马分尸不成!」

  谢清漩微张着嘴唇,半晌轻叹:「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是,我实在可笑,说
到底,谁真能独善其身?可人总有点奢想,我贪的也就是『清白』二字,到头来,
却是不清不白。」言罢垂首,神色间透出- 股倦容。

  纪凌看惯了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貌,难得见他低一回头,新鲜之外,
竟也有些不忍,踌躇许久,慢慢地放开了他的下颔,「你走吧。」

  谢清漩虽是聪明,此时也不免糊涂了,「你说什么?」

  纪凌苦笑:「你带着妹妹走吧,不必陪我。这暗华天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那
帅父也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清白』,便离他远些。」

  「纪凌……」

  纪凌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够后悔了,你别多嘴,好好给我听着。你不是最怕欠人了么,我就给你
个还债的机会,等回到人世,你帮我去看两个人。答应吗?答应了,就点点头。」

  谢清漩老老实实地点下头去。

  纪凌看他这么乖顺:心里一勾,酸酸软软,痛成了一片,把谢清漩摁进了怀
里,贴着他耳朵,低低地道:「我知道,我的事你不爱理,可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就听我一回。」

  纪凌叹了口气,当下把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他说得急了,话头跟下上思绪,
难免支离破碎。

  谢清漩静静听着,等他讲完了,点了点头,「你要我替你祭奠父母,是吗?」

  纪凌抚过他的薄唇,微微一笑,「是。你替我上炷香,告诉他们,我这二十
年虽过得糊涂,却也知道父母之恩,总算是不枉此生。」

  纪凌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枝头那勾白晃晃的银月。

  「不早了,回去吧,你那妹妹怕是闹翻天了。」

  「纪凌。」

  「嗯?舍不得我?」纪凌看着怀里的人,扬了扬眉头。

  谢清漩把手轻轻按上纪凌的心口,淡淡一笑,五指贯力,直插进纪凌的胸膛!

  等谢清漩跟纪凌回到车中,已过了丑时。

  小汐一直没睡,见了她哥,一头扑过去,水灵灵的大眼睛防贼似地瞪住了纪
凌。

  纪凌也不理会,慢慢地爬到车中,拣个角落,抱住胸口,默默坐着,过不多
时便沉沉睡去。

  陆寒江晓得他连日奔波,又受过伤,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太在意。

  四人合衣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晨鸟初啼、霞染林梢。

  陆寒江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还是起迟了,黎子春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已在
打坐了,谢氏兄妹也早醒了,再看纪凌,蜷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陆寒江伸手去推纪凌,谁料那人「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陆寒江吓了一跳,忙去拉他,手才搭到他肩头,纪凌周身颤抖,团作个球般,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指爪乱扬,根本不容人近得身前。

  见他似入疯魔,陆寒江不禁忧心如焚,连声惊问:「这是怎么了?」

  黎子春想去查看,竟也挨了一下,当下罢了手。

  「魔性上来了,别去动他,睡一阵就好。」说着把手一挥:「小汐、陆寒江,
你们先下车,我有话跟清漩讲。」

  陆寒江满腹狐疑,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带了小汐下车去。

  他深知黎子春戒心极重,也不敢在车边流连,两人一脚深一脚浅,朝密林深
处走去。

  再说车中的黎子春,下好了帘拢,将谢清漩唤到面前,端详了一阵,才悠悠
开了口:「出了这林子就是宕拓岭了,清漩,你不愿意回去吧?也是,这魔尊更
迭,总免不得血雨腥风。我既答应过放你,自然不会反悔。待会儿你就带了小汐
上吧。」

  谢清漩倒是一怔,「师父……」

  「我是一派之主,既在其位,便谋其政,总有许多的不得已。」黎子春说着
长叹一声:「可我也是子忌的哥哥,子忌一辈子就看重你一个,我又怎么忍心将
你拖进这场恶风波?」

  谢清漩闻言摇了摇头,「师父,您的宏愿未偿,我怎么能走?」

  黎子春长眉一挑,「我有什么宏愿了?」

  「英雄莫不爱江山,师父雄韬伟略,岂能困居宕拓一隅?只是……」谢清漩
微微一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明春的魔尊更迭,您谋划得虽好,可玄武王身
子怯弱,未必能胜过那三方的魔王吧?」

  黎子春眯起眼来,望定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做事向来稳健,事关江山,自然得押一副十拿九稳的牌,玄武王若是
不堪重任,自然得换人坐镇。」

  「荒唐,」黎子春摇头:「别的不说,急切间哪里找得到这个人了?」

  「二十年的运筹帷幄,不算是『急切间』了。子忌曾跟我说过,二十年前玄
武王法力盖世,合该登上魔尊之位,可就在那年冬天,突然来了个异道魔物。

  「此物性情暴戾,功力非常,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月之内,几乎荡平了
暗华天,最后四派联手,围剿了一月才将那东西打了个灰飞烟灭。

  「可玄武王也身负重伤,这才在春天的魇尊争霸中输给了朱雀王,四派感念
玄武王的厚德,便将封了魔物元神的神壶交由宕拓处置,而宕拓门中能担此重任
的便是您了。

  「清漩妄测:只怕您没有将神壶封印,而是带到了瑞王府,假借纪凌的身子
让那魔王还魂,为了就是二十年后横扫四方、一统天下。」

  「好个玻璃心肝的人儿。」

  黎子春嘴角一勾:「你既看得这么透,又侍如何?」

  谢清漩纳头拜倒:「锦绣河山,都落在那魔物身上,这魔物,便包在我身上
吧。」

  黎子春漫拈长髯:「另立斩君者,总逃不过个骂名。我图的是江山,你图的
又是什么?」

  谢清漩苦笑:「我想明白了:乱世纷扰,哪有什么对错?担不得责骂,也求
不到安生,我只图个兄妹平安。

  再者,也是为了子忌。「谢清漩说着,轻抚指间的白玉扳指:」师父,有什
么吩咐,请尽管明示。「

  黎子春略一沉吟,自袖间抛出个小小的纸包,「陆寒江跟得太紧,总是麻烦。」

  谢清漩点点头,摸索着将纸包纳到了手心。

  车出武泽林,又在峡谷间穿行了一阵,这才到了宕拓岭中。

  纪凌仍是昏沉未醒,时不时口吐呓语,谁靠得近了,他便蹬谁,跟个疯子无
异。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掀开了车帘,看街景解闷,忽见街角
闪过个金字招牌,上书三个大字「清德堂」。

  他心中一动,回头拉了谢清漩道:「唉,那是秦三的药铺。他医术甚好,要
不请他给纪凌看看?」

  这原是句病急乱投医的胡话,谁知谢清漩听了,却点了点头,禀过黎子春,
马车一拐,当真在药铺门前停了下来。

  黎子春说是不想惊动店家,便没下车,单遣了陆寒江和谢清漩进店去延请大
夫。

  二人一踏进店堂,秦三便认出了他们,当下把药材、纹秤全丢了,忙不迭地
迎上前来,一边寒喧,一边直着嗓子,让阿笙端茶送水。

  陆寒江一心挂着纪凌,哪有心思喝茶,拖了老头,要拉他去给纪凌诊脉,却
是被谢清漩拦住了:「主人一片盛情,却之不恭。」说着,摸索着接过了阿笙递
上的茶盅,交到陆寒江手里。

  陆寒江急着要办正事,「咕咚、咕咚」牛饮一番,放下茶碗。

  秦三却抓住了谢清漩的手,一脸忧色,「恩公,你脉象不齐,似有毒物人体
啊!」

  陆寒江刚想插嘴,一张口却觉天旋地转,店堂里霎时黑了下来,隐隐听到秦
三的惊呼,后脑勺一痛,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寒江这一倒便是半个月,等他再醒过来,满院的菊花都落尽了,潇潇秋雨
也只剩了个尾巴。

  秦三告诉陆寒江,谢清漩他们急着回玄武殿,留下些诊金便赶回去了,边说
边嗟叹不已:「你怎么会中毒呢?

  一路上到底吃过什么?「

  陆寒江虽然觉着这事蹊跷,可急切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更不想吓着这慈善
的老者,只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反正活下来了,管他呢!」

  阿笙刚好端了药进来,听到这话,不免白他一眼。

  陆寒江自己的身子不上心,倒很牵记纪凌,一能下地,便急着要回玄武殿去。

  秦三知道留他不住,给他抓了十来帖药带上,又提了笔去写方子,写了两三
遍都撕了,临了叹出口气来:「我还是不放心谢公子,他身上似有奇毒,我也不
敢随意开方子,你见了他,万万请他到我这草堂来走一遭。」

  陆寒江答应了,秦三跟阿笙还不放心,套了家中的牛车,直把他送到玄武殿
外。

  不多时,却见那人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牛车跟前。

  秦三不免疑惑:「怎么了?」

  陆寒江摇了摇头,「童子们不让我进去,说我私自逃出山门,有违门规,黎
子春已经把我逐出宕拓了。」

  秦三唏嘘一阵,阿笙却将他一把拉上了车来,「如此也好,修什么破道,还
是乖乖帮我家卖药吧!」

  陆寒江万般无奈,只得随着秦三爷孙回了清德堂,一心一意当起了店小二。

  小小药铺,生意清闲,却也最是养人,每日抄抄方子、拨拨算盘,再跟阿笙
斗上几场嘴,也就把时日挨过了。

  树上黄叶凋尽,西风一卷,就来了场薄雪。

  待这雪花由细变密,年关也就近了。

  这日秦三早早地关了铺子,阿笙备下个暖锅,陆寒江烫了壶热酒,三人团团
围坐,刚要举箸,却听外头「咚咚」两声轻响,陆寒江待要去看,却没了动静。

  阿笙心细,侧耳听了听,直推陆寒江。

  「快去看看,有人哭呢!」

  陆寒江只得把门开了一线,却见房檐下真立了条人影,许是站得久了,那人
肩上堆了一层雪花,双手捂住了脸,看身形是个女孩。

  陆寒江也不敢去拉人家,只叫了声:「姑娘。」

  女孩抬起张梨花带雨的睑来,陆寒江不由一惊,这女孩不是别人,竟是小汐。

  陆寒江虽不喜欢这娇纵的丫头,可看她形容凄惨,当下起了几分热阳,一把
将她拖进屋来,连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小汐也不说话,单是抽泣。

  秦三凑过来,问陆寒江:「这位是?」

  「哦,她是谢清漩的妹妹。」

  陆寒江不提谢清漩还好,一提这三个字,小汐哭得更凶,竟是上气不接下气
了,两个男人束手无策。

  多亏有个阿笙在,柔柔地拢定了小汐的肩,将她扶到桌边,一边拍着她的背,
一边斟过杯热酒。

  「妹妹先喝口酒,暖暖身子。我们受过谢公子的恩德,只盼有个报偿的机会,
妹妹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小汐喝过酒,略好了些,望了陆寒江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只记得你
在这个药铺……糊里糊涂,就摸过来了。」说了又哭。

  陆寒江跟她靠得近了,又是在灯下,看她也看得格外分明,只见她左半边的
桃腮红得出奇,细细看去竟是有五条指印,脱口而出:「你给人打了?」

  小汐愣了愣,点点头:「我哥打的。」

  众人俱是一惊,小汐抹了把眼泪。

  「我哥……变了,整天跟那个纪凌混在一处,他们的丑事我都说不出口……
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理,今天……他居然……居然打我!」

  秦三爷孙不知纪凌跟谢清漩的纠葛,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陆寒江想这两个也不是外人,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阿笙听了默默无言,秦三却蹙起了眉头。

  陆寒江咳嗽一声:「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有些奇怪……」

  秦三摆了摆手,「你想岔了,两位恩公是缘是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哪容
老儿置喙?只是你提到的朱仙镇变故委实稀奇,二十年前,我也经过这么一劫。」

  秦三当下便把二十年前魔物作乱的景况说了一遍,言毕深深叹息:「那真是
场浩劫,这东西遇人杀人、遇佛杀佛,真要是魔星出世,只怕暗华门里又是一片
血雨腥风了。」

  陆寒江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刚好在岭中闭关,听门人说过些,却不知竟
真是如此惨烈,」

  纪凌的事,陆寒江本就觉着蹊跷,再经秦三这么一点,种种悬疑堆到一处,
越想越觉着不安,一拍案板。

  「我总觉着谢清漩有些古怪,怕是要害纪凌!」整理

  却见小汐一双眸子如刀如剑直刺到脸上,陆寒江晓得自己嘴快了,可这说出
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收也没个收法。

  「是纪凌害了我哥哥!」

  小汐这句话陆寒江自然听不过耳。

  「你知道什么?纪凌对你哥,那是挖心掏肺的好,他们怎么混到一处的我不
知道,可谢清漩帮了宗主诓他,总是不对。」

  小汐一扬手,「啪」地把个酒坛子扫到了地下。

  「你又知道什么?你整天窝在深山里修道,你知道那些王孙是怎么横行于世
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欺压百姓的?」

  她越说越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情至急处,忽地一抬玉手,紧紧抓住自己
的前襟,薄唇一咬,「哧」地将衣襟生生撕裂,直把个陆寒江唬得面红耳赤。

  小汐厉声道:「看啊!你看啊!」

  陆寒江为她气势所慑,瞄了一眼,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小汐由颈至胸卧
了一条刀疤,翻皮卷肉、深入肌理。

  小汐恨声喝问:「看到了吧?这就是那班王孙干的好事!」

  小汐低头掩住了衣襟,眼里落下泪来。

  「我哥跟我自幼相依为命,他总说他是孤寡之命,留不住身边的人,怕我有
意外,天天帮我起卦,就连去街上买个脂粉,他都要算过吉凶才放我出门,时间
长了,我便烦。

  「那日我明明见他抽出根凶签,却偷偷换成了吉签,骗他放我出去。谁知就
这- 趟,便遇了混世魔王,那畜生也是个王爷……

  「你说纪凌对我哥好?呸!那种渣子会做什么,我全知道,我经过一遍!…


  我不从,那畜生就砍我,把我活活砍死!「

  她语音凄绝,陆寒江饶是胆大也禁不住一阵哆嗦。

  「你是鬼?」

  「不,」小汐摇头。「我是人,我哥把自己的命度给了我,自己变成了鬼。

  我哥那么善良,他不会害人,只有别人害他的分!都是那个纪凌……把我哥
变成那样!「

  小汐越说越恨,越说越急,终于一头哭倒在阿笙的怀中。

  房门没有掩实,冷风夹了霜雪扑入,撩到脸上,便是阵刺痛。

  这天夜里,清德堂中的灯火通宵未熄,小汐随阿笙去睡了,秦三跟陆寒江两
个却是推杯换盏,聊了一宿。

  次日清晨,阿笙早早起了床,洗漱完了,到外间一看,不觉愣住了,但见店
堂里立着个陌生男子,见了自己还「嘿嘿」直乐。

  阿笙正要喊人,秦三却从柜台后冒出了出来,把条头巾扔给那男子:「扎上!」

  男子依言扎好头巾,再配了身上的短打扮,赫然便是个帮闲模样。

  阿笙看看秦三,又看看他,低呼一声:「你是陆寒江吧!爷爷,你不是说不
再用易容术了么!」

  秦三点点头,「事出非常,寒江得回玄武殿一趟,不易容不行。」

  阿笙满面狐疑,「易过容就可以进玄武殿了?」

  陆寒江冲她眨了眨眼。

  「新年殿里要作法,还要备酒宴,人手不够,便会从外头找些短工,我去给
伙夫打个下手,总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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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寒江毕竟在玄武殿里待过六十年,殿里爱找什么人,摸得倒也清楚。

  执事的童子在三十来个帮闲里挑出五人,其中便有他一个。

  进了角门,陆寒江就跟另外四个短工一起,直接下了伙房。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宕拓派讲究的虽是个清修,可年关岁节也总要排下酒席,
好好热闹一场。

  厨房里的活计便格外地重,厨子们忙得恨不能手足并用了,陆寒江他们更是
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乱转。

  陆寒江手里忙活着,心中暗暗叫苦。

  他跑这趟可是想看纪凌的,若是给拘死在灶前,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纪凌的
午饭了。

  正焦躁间,他却听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怎么回事?这黄河鲤太腥了,王爷
不肯用。」

  陆寒江偷眼望去,那叉着双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么。

  厨子忙得狠了,恨碧桃添乱,存心怠慢。

  「你不是会法术么?照着你主子的口味变来就是!哦?对了,你被夺了法术?
那就太平些吧。」

  另个厨子见碧桃脸色不善,忙陪过笑去,「我们马上重做,您先请回,待会
儿好了,我打发人给王爷送去便是。」

  碧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那厨子等他走远了,才埋怨旁边的人:「你何苦得罪他?他那主子好不骄横,
又有宗主护着,哪里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陆寒江蹩到这厨子身后,一见他把黄河鲤装盘,便晃到他跟前,果然那厨子
指了他道:「你,把鱼给王爷送去。沿着长廊一直走,到了第一个院子右拐,然
后……唉……这人呢?我还没说完呢!」

  陆寒江端了鱼一通急行,转眼间就到了纪凌住的偏殿。

  陆寒江叩了叩门,碧桃挑起棉帘,把他让了进去,桌边坐了个人,正是纪凌。

  陆寒江心中一阵狂喜,把鱼搁到桌亡,四下张望,确知这屋里除了碧桃,纪
凌再没了别人,当下「噌」地扯去了面具,对着纪凌笑道:「纪凌,你看我是谁?」

  纪凌慢慢地拾起头来,陆寒江跟他对上了眼,心中不觉一凉,但见那人而寒
如冰,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诡异莫名。

  陆寒江冲他笑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寒江啊!」

  话音未落,纪凌猛地窜起身来,掌出如风,冲着陆寒江的胸口直拍而来。陆
寒江拧身去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肩膀给他掌风一扫,当下便没了知觉。

  陆寒江又惊又怒,边退边嚷:「纪凌,你糊涂了?我是陆寒江!」

  纪凌却似聋了一般,右手一推,爆出团紫电,朝着陆寒江面门就过来了。

  陆寒江呆在原地,碧桃看不过,拽了他便跑,好在纪凌并不追赶,两人在长
廊上狂奔一气,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

  碧桃喘息未定,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吧!他已经不是过去
的纪凌了,除了谢清漩,他谁都不认得,简直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怔地问:「怎么会这样?」

  碧桃叹了口气:「刚回来的时候只是昏睡,偶尔醒了还像个人样。可后来宗
主着他跟谢清漩练功,练着、练着,就变了这样。」

  陆寒江攥住围栏,「喀」地一声,把个朱漆栏杆捏成了两截。

  「谢清漩!」

  别过碧桃,陆寒江往东一气疾行。

  他自知没了面具挡脸,若是撞上个熟人,怕是得坏事,故此低了头,专拣僻
静处走。

  好在风雪漫天、奇寒彻骨,门人人都躲在屋里烤火。

  长廊上不见人迹,陆寒江得了这天时之佑,顺顺当当地摸进了黎子春的别院,
闪转腾挪,蹩到了谢清漩房前。

  才到窗下,扑鼻便来了股药香,屋里有人猛咳。

  陆寒江拿舌尖点破了窗户纸,朝内一望,但见谢清漩坐在桌边,秀眉紧蹙,
拿袖子捂住了嘴。

  紫柯端着个瓷碗,跪在他脚下,眼里含了热泪,「公子,有病总得治,何苦
瞒着人呢?这是我偷偷煎的药,你就喝了吧。」

  谢清漩叹了口气,接过药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推开碗盏,低低道:
「把门窗都打开。」

  紫柯愣了愣:「为什么?那该多冷啊!您怎么受得起这风寒?」眉头一皱,
回过味来:「您是怕人闻到屋里的药味?」

  谢清漩肩头微颤,不及遮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唬得紫柯「哇」地哭开了。

  「公子,您到底怎么了?不行,我得去请宗主。」

  「紫柯,」谢清漩面白如纸,却也沉定似水:「我早说过,不要烦劳宗主。」

  「可是……」紫柯一咬牙,「公子,我真不懂了,您到底有什么隐衷?」

  却听「咔吧」一声,窗户被人从外头拍开了,紫柯急回头看,有人「腾」地
跃进了窗来。

  紫柯看他服色,知道不是玄武弟子,当下举了拂尘,直扫过去。

  谁知那人右臂一抬,便将紫柯的拂尘隔了开去,出招收势,尽得宕拓真传。

  紫柯定住心神,细细打量来人,这才「哦」了一声,「你是陆寒江!你来做
什么?」

  陆寒江指了谢清漩道:「你刚才问他的话,我也想问他一遍?谢清漩,你捣
的究竟是什么鬼?」

  谢清漩淡淡应道:「明知有鬼,你还敢撞上门来?」

  陆寒江浓眉竖。

  「你把纪凌害成那样,我恨不能一掌劈了你!可秦三总说你仁心柔怀,要我
万万信你一回。谢清漩,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明白,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紫柯见他横眉立目,好不凶强,恐他伤了谢清漩,持了拂尘,拦在谢清漩身
前:「玄武殿内岂容你撒野?你要伤了公子,插翅都别想逃出生天!」

  谢清漩凝神谛听,忽而微笑,「陆寒江,你回头去看。」

  陆寒江冷哼:「我才不会上当!」话音未落,颈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再
没了知觉。

  「紫柯,你的眼睛还没清漩的耳朵灵啊!」随着一声笑语,一道人影随纷扬
的雪粒轻悠悠落进窗前。

  但见此人面似润玉,眼如丹凤、火袂翩跣、墨髯飘摆,说不出的神仙风骨,
正是这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黎子春走到陆寒江跟前,拿足尖勾过他的脸一瞧:「原来是他。」摇摇头道:
「清漩,你送佛可送得不够干净,也罢,今日我再来送他一程。」说着,玉指轻
拈,便要朝陆寒江的额头点去。

  「师父,」谢清漩唤住他:「今天可是大日子,不宜冲了瑞气,这人留了,
明天弟子亲手送吧!」

  黎子春静静望着谢清漩,半晌点头:「也好。清漩,你脸色不好?病了吗?」

  提鼻子一闻:「一屋子药味。」

  紫柯的面色一僵。

  倒是谢清漩淡然笑了,接过口来,「一点小伤,拖得久了,就有些麻烦,紫
柯替我煎了些药,喝过以后好多了。」

  黎子春点点头,也没多问,单指了陆寒江,吩咐紫柯:「先请他去土牢中住
一宿。」说着朝门边走去。

  紫柯忙赶上去帮他挑帘、开门。

  黎子春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回过脸来,又补了一句:「清漩,今儿的晚宴
可别来迟了,记得把纪凌一并带来。」

  黎子春出了门,却见茫茫风雪里走来两个人。

  当先那人正是纪凌,他披了件鬃貂大氅,迎着漫天的雪片,昂首阔步而来,
举止虽是傲然,眼光却有些发直,看到黎子春也全似没见着一般,转眼间到了门
前,擦着黎子春的肩膀进了屋去。

  随行的碧桃对着黎子春躬身施礼:「宗主,王爷又犯胡涂了,吃过饭就往外
冲,我只好一路跟来。」

  黎子春闻言微笑,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房里一片桌倒椅塌的乱响,夹着紫
柯的哀告:「王爷!你放过公子吧,他身子不好。」

  黎子春隔着棉帘咳了一声:「紫柯,你出来!」

  还不多时,紫柯灰着个脸,乖乖地走了出六,不及掩门,屋里便泄出床棂摇
曳之声。

  紫柯双肩一抖,落下两行清泪,蹦到黎子春跟前:「宗主,你救救公子吧!
王爷这样……会害死他的……公子体弱……受不住的……」

  黎子春嘴角轻扬,似笑不笑。

  「小孩子家懂些什么?随我回去玄武殿去。」说着玉手一挥,领碧桃、紫柯
出了月洞门,转过朱阁长廊,向正殿行去。

  走了一半,他忽地停下了步子:「倒把凌寒红忘在清漩屋子里了……」

  紫柯迎上去问,「要不我回去看看?」

  黎子春凤目微抬,「你是想去坏纪凌的记吧?」

  见紫柯涨红了脸,黎子春轻叹:「清漩是何等聪明、知进识退的人,他做什
么,自己心里清楚,轮不着你去替他担心受怕。」

  「紫柯,这忠心是好的,可也分对谁、用在哪儿,你须记得,你可是我座下
的童子,就算要愚忠,也不该忠到旁人身上。」

  一袭话说得紫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粉唇都快咬破了,低了头不敢作声。

  黎子春见势收住话头:「不说了,我们走吧,也别管陆寒江了,清漩自会安
顿他的。」

  三人一时无语,顶着鹅毛大雪,行不多时,便到了玄武殿前。

  黎子春站定了身子,仰视着巍巍殿阁,长叹了一声。

  碧桃、紫柯不知就里,也不敢问,跟着他默默地凝视宝殿。

  此刻已过了申时,天色渐昏,四下里云暗雪明,一派清冷。

  玄武殿高踞独立,纤柱秀廊全湮没在暮色里头,单留个黑沉沉的剪影,衬得
连天的莹冰玉雪,端正肃穆之外,更透出股森森寒意。

  紫柯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楞神的功夫,黎子春已带着碧桃踏上了台阶。

  紫柯面赶上二人,一面骂自己没用,这玄武殿他也是常来的,怎么今日倒起
了怯意呢?

  可想是这么想,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及至进了内殿,立在煌煌灯烛下也
难安心。

  因是年节,玄武王的寝宫里新铺了朱红毡毯,几案上摆着黄澄澄的佛手,又
供了五色银柳,清雅的屋子平添了几分世俗的暖意。

  黎子春一进屋就笑开了,「好喜气啊!」

  乌玉珠帘后,玄武王拥了床锦被,正靠在绣榻上看书,见他来了,搁下了书
卷,眼光扫到他背后的碧桃、紫柯,秀眉微扬,「纪凌和谢清漩也来了吗?晚宴
还早呢!」

  黎子春摇头。

  「不到开席,他们不会来。碧桃、紫柯是过来帮忙的,你这里不缺人,可既
然要筹备晚宴,多两个人也总是好的。」说者将童子们都打发了,偌大的寝宫里
只剩下他和玄武王二个。

  黎子春走近锦榻,轻挑珠帘,望着玄武王笑道:「不单屋子添了喜气,人也
添了丽色。」

  玄武王用书盖住了脸,「不过是应个景,再是新春热闹,几百遍过下来,早
没意思了。」

  黎子春在榻上坐定了,拿开那卷书,一双凤目牢牢锁在他脸上,「只要是好
景象,我总看不厌。」

  玄武王抬起眼帘,明若秋水的眸子也对住了他。黎子春又靠近了些,玄武王
往后一倒,后背贴上了绣枕,却是退无可退了。

  黎子春伸出手来,抚上他的朱唇,凑近去,低低唤了声:「霜。」

  玄武王吐出口气来,合上眼皮,渐渐软倒在锦榻之间。

  黎子春的手指沿着他的唇划下去,由颔及颈,最后停在了襟口。

  烛火下,玄武王的眼睫微颤,黎子春仿佛给火烫着了,蓦地撤回手来,坐正
了身子。

  玄武王睁开眼,静静看住他,半天叹出口气,推开锦被,盘腿坐下,把棋盘
拿过来,陪我下棋。「

  棋子在盘面上错落成一幅图画,局外人看去,不过是片黑白杂陈。

  局中人却步步心惊,起手落子间,攻城掠地,生死逆转,九十九路的棋盘,
便是壮阔的河山。

  半局过后,黎子春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玄武王落子如飞,他却时不时拈子沉
吟,又过了一刻,干脆掷子于案,「今日我才知道,我这百十年来,竟都是在班
门弄斧。霜,你是真人不露相。」

  玄武王淡然一笑,将盘面上的棋子一颗颗纳还盒中。

  「难得你哄了我这么久,其实呢……下棋本是为了消愁解闷,打发时日,没
必要为了一局的输赢,去耗心费力,争强使力。别说是棋了,便是真山真水的婀
娜江河,也不过一刻的快活。

  黎子春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这话里可还有话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玄武王抬起眼廉,跟他四目相对。

  「过了新春便是魔尊对决,我可以输,也可以赢,万里江山,对我来说只是
鸡肋。可你若要它,我也可以助你坐上个二十载。」

  黎子春哈哈大笑:「下一个二十载呢?你我再退到这空山幽谷,对局品茗,
柔看花落花开?」

  玄武王淡挑长眉,「坐禅修道,图的不就是个神仙日子?」

  「江山如画,运筹帷幄,不也是快事一椿?」

  玄武将黎子春的话头冷冷截住:「江山虽好,权谋却最是肮脏,我看不出执
掌社稷有什么快活?」

  这话一出,黎子春也是一惊,再看玄武王那对眸子冷若寒星,心头一动,霎
时通明。

  「你就从没要过江山,二十年前,你也是存心输掉了魔尊之位?」

  玄武王将棋盒一推,「是。」

  「呵呵,呵呵。」

  黎子春连笑两声,「我苦心经营了百十年,你却暗中推挡了百十年,你我同
舟却不共济啊!霜,这江山会咬手吗?你竟如此惧它?」

  玄武王挽住珠帘,墨玉雪肤、两相交映,无比分明。

  「你不明白吗?」

  他吐气如兰,淡若止水的眼眉里透出点媚色,如雪中绽出朵红梅,姿情色艳,
于不经意间夺人心魄。

  黎子春也是一阵恍惚,忙定住了心神。

  玄武王长叹一声:「还没拿到江山,已经不明白了,你要有了江山,眼中还
会有霜吗?」

  他说着拥过锦被,畏寒似地裹住了自己:「世事最是说破不得,一旦说破,
全没了意思。」

  「你那点心思,我哪里不知道了。你何尝真看重过我这个人。你尊的、哄的、
宠的,不过是玄武王。可这星点暖意,我也舍不得放,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蓄
得一刻是一刻。」

  说者玄武王淡淡笑了,烛火跳荡,将他的笑容煽得凄楚,「你拿个情字拘我,
本是为了江山,万万料不到,我会跟江山争宠吧!」

  黎子春闻言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

  玄武王一把攥了他的胳膊,「你要江山,我便给你江山。」

  黎子春「啪」地挥开他的手:「你疯了!」

  「是!」

  玄武王双手抓住珠帘猛地一扯,墨玉乌珠登时滚了一地。

  「我疯了!我我养痈为患二十年,早就疯了!当初我把封了魔物的神壶交给
你,可不是疯了吗?容下路数不明的谢清漩、纪凌,可不是疯了吗?」

  黎子春脸上阴暗不定,「你赶谢清漩下山,又把纪凌打入水牢,就是想坏我
的事?」

  「是,可笑我抱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一次次地给你留了余地,期盼你回头,
你却是越行越远。」

  「子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收不收手?你若肯收手,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江山,我也给你江山,你若不肯收手……」

  「不肯收手又如何?」黎子春凤目一扬,「霜,我也是堂堂一派的宗主,你
真当我事事都要仰你鼻息吗?我希罕的可不是二十年的河山,也不要四方割据,
我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一统!」

  说话间,他「啪、啪、啪」连击三掌,殿外涌进百十来个执剑持刀的弟子,
将锦榻团团围定。

  黎子春指了那些弟子对玄武王道:「玄武派上上下下,已达成共识,废旧立
新,就在今夜!」

  玄武王凝视着那些霜刀雪剑,黯然神伤,「子春,你好……竟做到了这一步。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回不回头?「

  「都做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回头。」

  黎子春眼波转柔,「霜,我不会为难你……总会给你个干净的了断。」

  玄武王定定望着他,半晌咬住了薄唇,右手一扬。

  黎子春只当他要出招,退了一步,做个守势,冷不防背后架过几柄钢刀,直
搁在了他颈间。

  他再看殿中的弟子,将玄武王牢牢护定了,尖刀利剑都指了过来,一个个对
着自己怒目相向。

  玄武王步下锦榻,走到黎子春跟前,「我也对设局,子春,你不该逼我。」

  「我真是小看你了。」

  黎子春虽是钢刀架颈,神色却也怡然,逼宫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清漩一个
人在筹措,莫非他向你倒戈了?

  玄武王微微颔首,「是,你们重返宕拓的那夜,他就来见过我了。」

  黎子春仰天大笑,「谢清漩,你就这么不负子忌的?还躲着干什么?快出来
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传出三人,正是谢清漩、纪凌和陆寒江。

  谢清漩听到黎子春唤他,便要上前,却被纪凌一把拖住,「这人已是阶下囚,
理他作甚?」

  谢清漩摇了摇头,还未开口,黎子春又笑了起来,「王爷,没想到你装疯卖
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摸索着到了黎子春的面前,取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板指,
双手奉上:「我有负子忌,这总是我的不是。」

  黎子春接过板指,冷笑道:「你欺师灭祖,不算负我吗?」

  「仁字为师、义字为祖,清漩自问,所作所为不负仁义,何来欺师灭祖?」

  高烧的红烛下,他容色清正,眸子虽是空蒙,直直的对了人,却也一派坦荡。

  黎子春审视着他,老半天叹出口气来:「清漩,子忌为了你连命去丢了,竟
抵不过一个为非作歹的纪凌?」

  谢清漩垂下眼帘,「魔物一出,暗华门里免不了血流成河,而我,看不得生
灵涂炭。」

  「你倒是心怀天下了?」

  谢清漩自然不会接口,黎子春也不追逼,换了话问:「你会反戈,我也不是
没想到过。只是有一条,我委实想不明白,我在朱仙镇上已给纪凌吞吃下人性的
蛊虫,他怎么会不入魔呢?」

  纪凌听谢清漩跟他温言软语,一问一答,早就有气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
冲上前来对黎子春喝骂:「好你个老匹夫!他就是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虫,才
会邪气入体,才会病成这样!」

  黎子春闻言大笑,「果然情深义重,可王爷你别忘了,他的病根却是你踢出
来的,你又比我好了几分?」

  转过脸来,他盯紧了谢清漩,「谢清漩,你是个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
命捏在谁手里?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谢清漩微合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
起股罡风。

  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扑了过去,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

  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
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

  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

  纪凌爬起来一看,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沉深,云
暗风急,那人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似仙似魔,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

  纪凌不畏凶险,正想往外冲去,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对面。

  「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
跑到哪里,都是杀声一片。留在岭中,倒还有条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赶尽
杀绝。」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这分厚意我心领了,只是,霜,未到终局,请看
我再落一子。」

  说着一抬手,指住了谢清漩,「你这个人,心冷似铁,子忌待你一腔赤忱,
也没换到一分情爱。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今
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纪凌虽是不明就里,可听了这话,也犹自心惊。

  纪凌拽过谢清漩,想将他藏到自己身后,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
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

  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来是颗琉
璃般通透的夜明珠。

  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后,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
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里厌烦,伸手去推那人,推倒
是推开了,脸上却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

  纪凌不由闭了下眼,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快看谢清漩!」

  纪凌迷迷糊糊低头一瞧,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额头破了个洞,鲜血汨汨地
朝外直涌,脸上已没了人色。

  纪凌茫然地望着地下的谢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
那么陌生。

  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伤害过他,也喜
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

  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心里空落落的,纪凌蹙起了眉尖。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递到纪凌面前。

  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

  紫柯扑上前来,探过谢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声。

  纪凌依葫芦画瓢,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没有一丝
热气。

  纪凌渐渐明白过六,怀里的这缕幽魂,徘徊世间,辗转五载,今朝终究没有
逃过,烟消云散。

  「纪凌!」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纪凌循声抬头,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
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放声喝道:「黎子春,你作
的什么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声,「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直推纪凌,「快把珠子夺回来,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

  「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魔
王被缚,元神给炼成了两份,一份植入紫藤花种,另一份硬在这颗宝珠里头,这
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

  「纪凌贪的只是神珠,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
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
流转,艳色潋潋。

  黎子春压低嗓音,似惑如劝:「纪凌,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
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纪凌眼色痴迷,正想扔了尸首,去取定魂珠。

  玄武王飞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点他眉心,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
魂珠,你就会入魔!」

  说者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这人因你获罪,负故
友、绝亲缘,废了一身清白,为了不让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着他!

  他叫谢清漩!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是这个人!「

  纪凌轻轻念了声「谢清漩」。

  玄武王点点头,攥了他的手,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是,他叫谢清漩,
这就是他……」

  「好凉……」

  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

  「跟昨晚的一样软,可那时……是暖的……」

  纪凌说着,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喃喃低语:「他很少笑,可笑起来很好
看……他说他的心不给人,可他一直陪着我……」

  玄武王深深叹息:「你明白就好。」

  「啊!」

  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指住了谢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出现点点灰斑。

  谢清漩原是具莹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
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

  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嘴里不停念着谢清漩的名字,可
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寒风一吹都作了齑粉,四散纷飞。

  到头来,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众人喝问:「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

  也不等众人答应,足尖一点,掌出如风,奔着黎子春就去了。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够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气
势夺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

  两招过后,便听身后扰扰攘攘,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当先一个竟是紫柯。

  陆寒江心头一热,更是泼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术这东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气,他们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
十指,符飞如雪,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见任空里爆出两团紫云,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

  陆寒江回头看去,那踩了紫树,横眉立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不惊不怒,反绽出了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
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爱欲虽是浓腻,可
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

  「只有这种东西……」

  黎子春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魔
王,我坐江山,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纪凌望着定魂珠,眼波面柔,嘴角勾出缕痴笑。

  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抛过明珠。

  纪凌一抬手,接了过来。

  陆寒江、玄武王连声急唤,纪凌却置若网闻,握着明珠,径自走到了黎子春
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纪凌点了点头,张开嘴来,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

  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纪凌摇头:「我要他看着。」

  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我若吞了,两
半元神合体,魔王出世。可是……

  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凌,飞身要抢那珠子,纪凌不但不避,反追了上去,手肘一勾,
将黎子春牢牢扣住,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珠子碎了,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

  黎子春急呼:「你会魂飞魄散!」

  纪凌微笑,「如此甚好。」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纪凌闭上了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他果然陪
着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刹那间吞没了二人,暗夜
里火光激荡,直冲九霄。

  众人惊魂未定,平里却起了阵狂风。

  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嗖」地一声,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
半空,混入了漫天烟尘。

  次年早春,宕拓岭中雪融冰消,万物复苏。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

  袄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毫不起眼,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两株小树日益
茁壮,枝干盘绕,藤蔓纠结,宛如一对交抱人儿。

  到了暮春,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

  和风过处,紫英坠落,前生后世、新仇旧怨,到了此时,纷纷飘零,都铺作
了一地锦绣。

  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绕着同株相依相偎的藤树,翻飞翩跃,惹春光无
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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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篇 紫藤春华

  一百年后。

  京郊十里铺。

  北风劲吹,细雪沥沥,街道两旁的廊檐下挂满了冰凌,衬了一串串尖头红椒,
煞是好看。

  但听一阵銮铃轻响,两匹骏马一先一后飞奔而来。

  当先那人着一袭描金盘云的长袍,腰板笔挺,容色如玉,眉目间透着股傲气,
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个名门公子,后头跟着的显然是个小厮。

  小厮一边打马,一边叫喊:「小王爷、小祖宗,大年三十的,您这一大早的
要去哪儿啊?快回去吧!府里摆了酒席,要大团圆的,待会老王爷发现你溜出来
了,回去我挨板子不算,您也是要挨训的呀!」

  那王爷「吁」地一声勒住马,将眉毛一横,「怕回去吃板子?好啊!我现在
就给你一顿鞭子。」

  小厮双手抱拳,连连告饶,「小祖宗,我怕了你,板子、鞭子你叫我吃什么
我就吃什么,这总行了吧!可这大雪连天的,你究竟要去哪里?总得给我个明白
吧。」

  王爷听他这么说,倒笑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在京郊十里铺遇了个故人。」

  小厮不由跌足长叹,「我的爷,你竟为个梦找人来了,可这故人究竟是谁?」

  王爷白了他一眼,「都说是梦了,哪里知道是谁?只觉得是个故人。」

  两人沿着石板街跑了三遍,也没瞅着半个故人。

  一街的冰凌渐渐化了雪水,眼看着过了巳时。

  小厮想到家里那顿板子,脸越拉越长。

  他再看王爷,却仍是兴致勃勃,不禁暗自叫苦,他深知这小王爷最是个不听
劝解的,只得挖空了心思,想着如何哄他回府才好。

  小厮抬眼间,见那街角摆了个小小的卦摊,眼珠一转,向主子献计,「王爷,
那边有个算卦的,不如找他解个梦,总强过我俩顶风冒雪地乱转。」

  这小王爷也是个贪玩好乐的,听了这点,便朝街角望去。

  但见那卦摊极小,窄桌边坐了个瞽目的先生,年纪很轻,不像是个得道的高
人。他长得却极是俊秀,一张脸清雅出尘,让人禁不住想去亲近。

  小王爷当下便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到了摊前,王爷把梦说了一遍,又问:「这梦能应验吗?那人是谁?」

  先生点头,「您今日便会遇着他,只是这故人不是你今生所识,碰是碰得上
的,只是未必能够相认。」

  王爷听了,把长眉一轩,「相逢不相识?这遇到跟遇不到,还有什么分别?」

  先生淡然微笑,「能遇能识是缘分,能遇不能识也是机缘,缘深缘浅,总须
顺其自然。」

  小王爷被他缘来缘去一顿说得头晕脑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先生话说得虽然玄虚,容貌却甚是清丽,叫人观之忘忧。小王爷一双眼睛
直勾勾盯住了人家,竟是错不开了,好在那先生看不见,两下里倒也免了尴尬。

  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您还想问些什么?」

  王爷楞了楞,张了口,却问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异日我再来找你,你认
不认我呢?」

  小厮在一旁猛咳,暗想:我家王爷虽是荒唐,可也不见得喜好男色,怎么当
街调弄起个瞎眼先生来了?

  那先生微微错愕,转眼间却已定下心神,淡淡一笑,「衣食父母怎会不认?」

  小王爷听了这话,道个「好」字。

  他拂衣而起,扔下锭银子,带着小厮离了卦摊。

  主仆二人上得马去,甩动长鞭,原路折返。

  两匹马脚力甚好,转眼间便离了十里铺,转进了内城。

  京畿之地,历来繁华,时值新春,熙攘热闹更胜往日。长街两旁,小摊小贩
小溜排开,花炮、面人、糖葫芦,红红绿绿,迷了人眼。

  小厮一心想着早些回去,哪有功夫去看热闹。

  他急催骏马,跑了一程,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不见了王爷,可把他给吓
得虽是寒冬腊月,也惊出了一身的汗。

  他赶忙跳下马来,沿着来路细细寻去,好半天才在个花炮摊前,找到了施施
然牵着骏马的王爷。

  小厮拉过主子,低声怨道:「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叫我好找。这里人多眼
杂的,万一您有个闪失,我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老王爷砍啊!」

  王爷也不理他,点着摊上的花炮道:「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

  摊主遇了大主顾,自是欢喜。他接过银子,将花炮扎成小山般的一堆,交到
小厮手里。

  小厮边把东西搁到马背上,边撅嘴嘟嚷,「小祖宗,您买这些干嘛?府里要
多少有多少,您想看什么花样的,吩咐小的们替您放就是了。」

  王爷哈哈一笑,转身又进了街边的万福楼。

  这万福楼是京中第一大酒家,京帮菜肴、陈酿美酒,名满天下,不独酒好菜
好、店中小二更是练就了双火眼金睛,最会看人下菜,见那王爷衣着华美、气宇
轩昂,忙不迭地招呼过来:「这位爷,请到楼上雅座。」

  小厮牵了两匹马,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

  「我的爷,您又要干嘛?」

  话音未落,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接过缰绳,「马我帮您牵到后头去吧。」

  小厮一着急,脸都红了,「小祖宗,府里摆下酒宴,就等着您回去呢!您怎
么上这儿来吃饭了?转过两条街就可到家了……」

  王爷微微颔首,吩咐小二:「我们不在这儿吃饭,你拣好酒好菜,装个几个
食屉,我们带了走。」

  小二将主仆二人引至坐上,奉上佳茗。

  不多时,三个描金攒花的食屉摆上了桌面。

  小厮急着回去,真想提了食屉便走,再看王爷却是一脸悠闲,托着个瓷盏,
若有所思。

  「你瞧那先生,可觉得面善?」

  「哪个先生?」

  小厮想了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算卦的那个?不觉得呀,没见过吧。」

  王爷蹙了眉尖,「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一般,可是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那就回了府,慢慢想吧!」

  见王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厮急了,「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测字先生,您
想那么多干嘛?他总不会是您前世里的故人吧?」

  王爷一扬眉,精光湛然的眸光直扫过来,小厮被他看得一抖:「我胡说呢,
您别往心里去。」

  王爷搁下茶盏,往外便走。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提了食屉追上主子。

  及至两人翻身上马,小厮才觉出异样,「您往哪去?王府在那边,这是出城
的路!」

  「我们去十里铺。」王爷说着,嘴角一勾,轻轻笑了,「既然他说会认我,
那我就让他再让一回!」

  等主仆二人再回到十里铺,已是正午时分。

  细雪初歇、云淡风轻。

  一轮赤日拨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春意。

  转过街角,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测字摊,那先生看来倒也悠然,双手拢在袖子
里,半合着秀目,似睡非睡。

  王爷远远地便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小厮,背着手踱到卦摊跟前,轻咳了一声。

  先生闻声,抬起眼帘,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了王爷,「您又来寻故人了?」

  明知他看不见,王爷脸上还是一热,一撩袍子,在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您是贵人,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虽眼盲,心还不盲。」先生说着,微微
笑了。

  望着那人恬淡的笑颜,王爷胸中一阵翻腾。

  耳边这话,眼前这人,似是相识,又如陌路。

  心头层层叠叠,俱是前尘旧事,可细细分辨,却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拢,
团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爷长叹一声:「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了,可我相信

  你我不是初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先生吟罢,长眉一挑,「我倒觉得,与其相识,不如初见。」

  王爷怔了怔,转而大笑:

  「好个『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爷手一挥,吩咐小厮取过食屉,在卦桌上铺排开来,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
递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

  「喝下这酒,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言毕,他一仰脖,先干为敬。

  那先生并不说话,听到王爷将空盏顿在桌上的声音,略一沉吟,端过酒盏,
也是酒到干杯。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到得午后,街上行人都没有几个,更没人
来看相测字了。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命,跟王爷吃起酒来。

  他话虽不多,酒量却是好的,又遇上个能饮的对手,两人杯来盏去,从午时
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几瓶酒干了个涓滴不剩。

  推开酒盏,先生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承蒙厚意结纳,在下铭记。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朱家巷口,门上挂着八卦
镜的那户便是。」

  「今日是三十,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我不敢留您,来日若得了闲暇,还
请登门一叙,我当备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爷闻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

  这话一说,把个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王爷,「先生说得是,府
里都等着您呢!」

  王爷抓过那先生的褡裢,把卦筒什么都扫了进去,头也不抬,「什么团圆宴?

  七大姑八大嫂的,规矩多多,好不烦人,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你要不乐意
跟着,要不一个人回去吧!「

  小厮给他咽得差点哭了出来,「一个人回去?那不是讨打嘛?」

  先生听到那小厮语带委屈,也帮着劝解,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偏不回
府。

  小厮万般无奈,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牵着马匹,跟着主人,去了先生家。

  三人行不多时,就到了朱家巷口。

  先生拄了竹杖,挪到自家门首,小扣门扉,「吱呀」一声,便有老仆打开了
门,将三人让到院内。

  小厮举目四顾,眼前一个小院、一溜窄屋,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了,洒扫得却
甚是洁净。

  院子里光秃秃的,倒是搭了个棚架,植了株紫藤,隆冬天气,纠结的藤蔓间
无叶无花,覆了层薄雪,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王爷瞧见那紫藤,「咦」了一声,「你也种着紫藤?我前些年也买了株栽在
家里,这花虽素了点,看着倒还亲切。」

  先生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吩咐老仆备下菜肴。

  那老奴年纪虽大,动作倒还麻利,不一会儿,冷盘热菜都上了桌。菜色自是
平平,但屋里烧了暖炉,又烫得热洒,倒也一室春意。

  先生先请王爷上座,又将老仆和小厮都叫了过来。

  他笑着道:「贵客登门,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
伯照顾,日日与他饭同钵、食同桌,今夜又是新春,更要吃个团圆饭,倒不如我
们四人一桌,图个热闹。」

  王爷听了,略略一楞,便也点头,「无妨。」

  老仆从容落座,小厮却蹩到了屋角,怎么都不肯过来,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
爷:「爷,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

  王爷横他一眼,「大年三十跟着我私逃,你这层皮怎么都保不住了,不差这
一椿。」

  见那孩子眼都吓直了,他才笑了,「快过来吧!主人家最大,先生既然请你,
你还不赏光?」

  四人这才团团坐定了,举箸把盏,共贺新春。

  先生家的菜肴虽是寻常,酒却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香,后劲十足,那老仆
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酒过三巡,便有些顶不住了。

  再饮得几杯,老仆「咚」地趴在了桌上。

  小厮更好,「哧溜」一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爷见状便笑,他酒量再好,喝了一天,也有些耳热了。他再看身旁的先生,
却是面白如玉、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醉态。

  王爷不禁叹息,「你一点都不醉吗?」

  先生微笑,「我从未醉过。」

  「从来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你啊,就是太过清醒了……」

  屋子里暖暖的,酒气氤氲,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橘红的烛光落在他脸上,
忽忽闪闪,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

  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

  他知道他认得他,然而他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爷伸出手去,想碰那人的唇,指尖还没触到温腻的唇瓣,外头「碰」地一
声巨响,将两人都震得一惊。

  「劈劈啪啪!」

  窗外接连的爆响,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放爆竹呢!」

  王爷向后一倒,靠上椅背,「你放过炮竹吗?」

  先生苦笑,「我落地便是个瞎子,只有听别人放了。」

  「我也没放过。」王爷说着,对着昏睡的小厮,轻轻踹上一脚。

  「都说我是千金之体,要小心,要小心,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年节岁末的,
倒是一班奴才玩得开心。」

  先生微微笑了,忽觉腕间一紧,已被王爷攥住,但听那人兴致勃勃地道:
「走,我们放花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过阵细雪,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直把个庭院
里作了银台琼阁。

  王爷将先生扶到紫藤架下的长凳上,安排他坐好,又取了花炮,线香过来,
笑着问他:「有鞭炮、也有烟花,先放什么?」

  先生摇摇头,「我看不见,什么都好。」

  「那先听响吧!」

  王爷言罢,引燃了串长长的鞭炮,胳膊一甩,抛到院中,随着「啪啪」的爆
响,大红纸屑四下纷飞。

  王爷越放越高兴,将些个爆竹一溜烟地排开,一个个点了过去,一时间,急
响如雷、硝烟漫天,好不热闹。

  爆竹声歇,半天都没听到新的响动,先生自疑惑,右手却被捉进个温暖的掌
心,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塞进了手中,仔细摸去,是支线香。

  「我带你点烟花。」

  王爷说着,搀着先生到了院中,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蹲下:「来,
把手伸出去。」

  晃了半天,线香终于对上引线,「哧」的一声轻响,引线顶端冒出了橘红的
花火、王爷忙把先生拽开,退到了紫藤架下。

  「碰」地,烟花炸开,华丽的光带直冲云端,到了半空散作繁星点点。

  「这烟花是紫色的,一点点坠下来,像紫藤花一样。」王爷叹了口气,「可
惜你没见过,紫藤开花是极漂亮的,一开便是一片,远远看过去,像层紫色的云
霞,如火如荼。」

  先生颔首,「春日里我常坐在紫藤架下,落花掉到手上,又轻又软,幽香淡
淡……」

  王爷扳过他的肩膀,「你也喜欢紫藤?」

  先生低眉应道:「是。」

  「为什么?」

  先生略略沈吟,半晌淡然一笑,「宛如故人。」

  子时已至,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四下里爆响连连,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把个静夜炸开了锅。

  王爷心里也似燃起了簇簇花火,恍惚迷离,乍惊乍喜,前世也好,今生也罢,
这四个字入耳入心,遂了旧愿,又引出新问,他不禁握住先生的肩膀,「前世里
你我是什么人?」

  先生动了动嘴唇,只可惜爆竹声太大,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王爷靠到他唇边,侧耳再听,话没听到,却有两瓣温软贴上了脸颊,柔腻如
花,翩翩若蝶,轻轻一点,倏忽而去。

  王爷登时楞在了原地,只觉着脸庞上那点温热,慢慢晕开,从颊上直暖到心
窝,滚滚前尘、种种痴缠、点点爱恨,纷涌而来,如潮如浪、拍得人阵阵晕眩。

  渐渐地,王爷心中澄明起来。

  他记起来了!眼前是他!

  那个让他愁肠百转、求之不得、舍不下、忘不掉、爱不得、恨不能的他!

  「是你?」

  王爷托起他的下颔。

  先生淡舒秀眉,并不答话。

  王爷也再不容他说话,俯下身去,紧紧地吻住了他。

  只计今生,这是他第一次吻他。

  若要算上前世,这张唇他却不知尝过多少遍了。

  可是不管是一遍,还是一百遍、一千遍。

  他只知道,这两瓣嘴唇间藏了花蜜,莫说此生,便是轮回千次、万次,他都
尝不够,更放不开。

  邻家燃了花炮,「哧溜溜」礼花升天。

  夜色里绽出丛丛银花,到了半空又散作银星点点,纷纷零落,柔柔地里住那
拥吻的两人。

  好半天,王爷才松了嘴,却舍不得松手,把个人牢牢地箍在胸前。

  先生淡然笑着,他的眼眸还是空蒙蒙的。

  可王爷知道,这一次,他的眼里有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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